初颜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牢房关押着的都是重犯和罪臣,一侧二十二个牢房,每个牢房关押着两个或四个犯人。而在尽头处,是一个很大的审讯室,审讯室的门关着,门口站着两个守卫。
“姑娘,粥来了。”牢头气喘吁吁的跑回来,将手中的热粥递给初颜。
“谢谢您。”初颜点头致谢。
牢头:“姑娘还需要什么吗?姑娘有何吩咐就尽管跟我说。”
“不必了”初颜跨进去,转头看向那牢头,笑道 “我自己进去,您自去忙吧!”
“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牢头哈着腰,退出牢房。
初颜走近冯文苳,站在他的面前看了半晌。
秦轸死之前,她曾见过冯文苳一次
大齐十六年,秋,芜尊军屯兵于大齐南疆涞水南岸,屡屡挑衅。秦轸和冯文苳奉命领兵五千,南下灭敌。半月后,二人成功率兵得胜归来,先皇大悦,赏赤阳将军府万金,加封秦轸为永定侯,赏赐万亩良田。与此同时,先皇封冯文苳为五军都督,赏黄金千两,良田百户。
初颜记得,秦轸回城的那夜正好是中秋夜。那夜,秦轸在赤阳将军府内摆下酒宴,邀所有将士们一道庆祝。
赤阳将军府的门口停着数十匹战马,那些战马长鬃飞扬,携着黄沙,仰天长鸣。
街巷上,百姓们排着长龙,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家禽蔬果,纷纷前来表示庆贺。
“谢谢老人家。”管家爷爷正站在门口,接过面前老伯送来的一筐鸡蛋,并递回一包细软放到老伯的手上,笑道“中秋康乐。”
府内院子里摆着十几张大桌,桌上摆满了色泽鲜美的珍馐琼浆。桌旁坐着百余名身穿铠甲的士兵,他们畅饮着杯中的酒。
“本以为这中秋节又要像往常一样在战场上过了。”
“芜尊那些蝇蚋之徒仗着涞水湍急,弄翻了我们的船,拿着从北荻蛮子手中买来的角弓,射杀了我们多少兄弟。他们以为这样我们便拿他们不得,最后怎么着,还不是被我们打回老家了!”
“是啊!那些畜生怎么会想到我们表面上后撤数里,与他们的大营对峙。可暗地里,我们的大部队却早已南下,在涞水下游高筑飞梯。”
“说到底,就像百姓们说的那样,我们秦将军有经国济世之才,这大齐的天下,可不就是我们将军打下来的!”
“没错没错,就是我们和将军一起打下来的!哈哈哈!”
狂言狂语随着酒香起乱飞。
人一旦拥有了常人不可及的功绩,便会不自觉的把那功绩变成将自己和庸常俗人隔绝开的资本。可这世界,到底是庸常俗人多。龙椅上的那位是坐拥天命之人,骨子里也不过是个从权力倾轧中胜出的庸常俗人罢了。
战士们借着酒劲妄论救国大功时,小初颜则和秦轸两人站在秦轸的卧房门口。小初颜骑在秦轸的肩头,抻着手,将手中的小灯笼挂在秦轸的卧房门口。
“父亲,我做的这灯笼好不好看!”
秦轸伸手,轻轻转了转有些没有粘实的小灯笼。灯笼的面纸上,小初颜用墨水点画着什么东西,一团一团的,秦轸完全看不出她画的是什么。
秦轸点头,笑了笑,道“恩,不错!”
初颜伸手指着那个小灯笼,笑问:“那它亮不亮?”
秦轸看了眼将灭的烛心,抱着小初颜转了个身,摸了摸她的头,挑眉笑道“我觉得啊,它是全府最好看最亮的灯笼了。”
小初颜异常兴奋:“那这次回来您是不是就不走了?”
秦轸无奈的笑了笑,问“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母亲说,今夜供的花灯也叫团圆灯,可以保一家人永远平安团圆。我亲手做了最亮的团圆灯,父亲就可以不用去很远的地方,一直在家陪着我和母亲了。对不对?”
秦轸愣愣的看着怀中的小初颜,过了半晌,笑了笑,道“不走了,父亲在家陪着你们过中秋。”
“好啊!”小初颜环住秦轸的脖颈,在她耳边,小声的说“父亲,等到我生日那天,父亲和母亲带我出府玩好不好。母亲说我没长大,不让我出府玩。可我每天都能听到府外有很多小朋友的声音。你带我偷偷出去,就去一天,好不好?”
秦轸轻轻摸着小初颜的小脑瓜,笑着问:“你可问过母亲为何不让你出门?”
“母亲说外面不安全。”小初颜直起身,看着秦轸“可父亲这不是回来了嘛!只要有父亲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对不对?”
秦轸笑着,用手刮着小初颜的小肉脸“你这孩子啊,就是嘴甜!好,我带你出门。”
当时,初颜并未想过,秦轸的夫人郭氏,为何一直不让她出门。
“将军”冯文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秦轸托抱着小初颜转身,只见那冯文苳抹着泪,哐当一声跪了下来。
秦轸快走了几步,问“文苳,怎么了这是?”
“爹,灯笼还没挂完。”小初颜扯着秦轸的耳朵,撒着娇“我的灯笼还没挂完呢!”
“你先下去,我和你文苳叔叔说会话。”秦轸蹲下身,松开双臂,把小初颜放到地上。
“不!不要。”小初颜手脚并用,重新窜爬到秦轸的身上。
“听话,你先去寻你母亲。”秦轸强行把初颜从自己的身上拿开,道“我和你文苳叔叔有事要说。”
初颜那时并不是仗着秦轸夫妻的宠爱便恃宠而骄,她真的是太想念了。她知道秦轸过不了多久又要上战场,她也不知道此次离开,下次与他见面不知是何时。她害怕。
初颜并没有走远,一直躲在墙边看着。
“将军,半月前我老母病重,是夫人日日守在我老母床边。今日,若不是您的保荐,皇上也不会破格越阶升我的职。”冯文苳那时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轸将其扶起,道:“令正新丧,令堂身子又不爽,你出门在外,不能时时侍奉在侧,内子赋闲,去帮忙照看一二也是分内之事。至于破格升迁,那是你应得的。”
冯文苳:“我这条命是将军救下来的,如今将军又为了我的升迁费心费力。将军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说来也是可笑,人做的承诺总会一语成谶,说不会走的最后走的都很干脆,不留一丝羁绊在心中;说不会忘的,最终都会变成最无用的东西,被轻易忘记。
初颜走到冯文苳身前,手握着钢钉,在冯文苳惨烈的嚎叫声中,把他身上的钢钉一一拔除。
没了钢钉的束缚,冯文苳如泄了气的皮球,身体的皮肉似是团接在一起,在冰冷的地上发肆抽搐着。
“看冯大人这个狼狈的样子,怕是几日未进食了吧。”初颜走到冯文苳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把银勺,搅着碗中的白粥,轻声道“你好歹是我父亲手下的兵,死也要死的体面些不是。”
“我不吃。”冯文苳歪头拒绝。
“冯大人,你若是再不吃东西,就会饿死的。”初颜舀了一勺白粥,放到冯文苳嘴前,声音极其魅惑“你别怕,张嘴,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就死的。”
冯文苳啐了一口,用头猛然一顶,初颜手中的勺掉落地上,勺中的米粥全部蹦到了初颜的身上。
冯文苳呲着牙,笑道“你不想为左相报仇吗?不想为那楼中一百六二名娼妇报仇吗?来啊!你敢杀我吗?”
初颜从腰间取出了张帕子,抹掉了溅在她衣服上的米粒,笑道“我为什么不敢?”
冯文苳无所畏惧的笑着,道“别以为你勾搭上了皇上你就能置我于死地。我告诉你,只要阴符在我手上,过不了几日,我便能大摇大摆的走出这南堂。到时候,恐怕连墨殇都保不住你。
“哦?是吗?”初颜邪笑着看着冯文苳,右手轻轻的搭在他的脖颈上,道“可外一,你活不到那个时候呢?”
“姑娘若是想动手就动手啊!”冯文苳扬起脑袋,一副淡然无惧的神情看着初颜,道“可姑娘下手前要想清楚,杀了我,秦轸可就真的只能被当成叛国罪臣,世世受万民唾骂了!”
初颜脸上的笑意仍在,只是那双眸子顷刻间窜上了阴诡的血色。
冯文苳身体一震,不禁剧烈颤抖。他上次见到初颜这样的时候,他儿子的身体在他面前崩裂成渣。
“冯大人,你以为你是谁!”初颜盯着冯文苳的瞳孔,五指突然用力。
还未来得及有过多的害怕,下一秒,一只眼球血淋淋的躺在初颜的手上。
耳朵一阵剧烈的鸣响,剧痛压住了他所有感官,他觉得他身体被撕裂了。
“畜生!”冯文苳用尽全身力气骂着。
初颜笑了笑,左手紧紧拉着冯文苳的下巴,右手在碗中抓了一把白粥后,将右手直接捅到他的喉咙处。
冯文苳全身抽搐,不自禁地作呕。
初颜柔声道:“咽下去”
冯文苳呜呜囔囔,反抗着。
“吃下去,不吃饭哪有力气反抗。”初颜手指紧按着冯文苳的喉咙,将米粥一点点的往他嘴里灌。
许是冯文苳受不了这折磨,又许是生理自然反应,那些米粥即刻被他全部咽下。
“混……咳咳……”冯文苳不停咳呕着“你这个……咳咳……贱娼。”
“冯文苳,我听说你那小妾刚生了一对龙凤胎。”初颜的手从冯文苳的嘴中掏出“老来得子不容易。你死后总要找人给你送终不是?再说了,若是绝了后,你怕是也无法跟祖上交代吧!”
“你……”冯文苳脸上失色“你这话什么意思?”
初颜扔掉手中的碗,蹲下身,看着冯文苳,笑问“用那对龙凤胎的命换取阴符的下落,这买卖你做是不做?”
“你休要诓我。”冯文苳笑道“我那孩儿早被我送出城,而且褚辉……”
说到这,冯文苳突然嘴唇翕动,想要脱口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褚辉跟你说会看顾那两个孩子,是不是?”初颜凑近,紧盯着冯文苳,笑意浓艳“冯大人,褚辉诱我来见你,明显就是要激我杀你。他既不给你活路,也一定会斩草除根。”
冯文苳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冯大人。”初颜将手中的脏帕子扔到一边,五指掐着冯文苳的脸,笑道“你的孩子和小妾已被我的人带进了墨氏的地界,过不了多久,我与你在这天牢密会的消息也会传出去。在外人看来,你早已为了妻儿的性命反水于我。你猜,这样的情形下,还会有人要保你吗?”
“你……”冯文苳目眦尽裂,大吼着爬行前扑。重心不稳,他膝行了几步便倾倒在地。他现下如同那案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所有的挣扎皆是徒劳。
“八年前的涿城大败非我所致,姜家人的死与我又无直接关系。”冯文苳的脸贴在地面上,浑身颤栗,恚怒着“你为何不放过我!”
初颜松开掐在冯文苳下巴的手,抬头看着墙上的铁窗。只见天上一颗星从浊云中奔逃而出,还未偏远,便被浊云碾碎成渣。她静默片刻,轻声道:“冯大人,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这是在保护你啊!你手握那阴符就以为自己不会被当做废子而抛弃掉吗?你和你手中的阴符在别人的手中早就不是要藏匿起来的秘密,而是要急于处理掉的危险,你还不明白吗?”
“你保我?”冯文苳哂笑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日日想把我千刀万剐的仇人吗?”
“你可以不信。”初颜挑着眉,笑问“可你有其他选择吗?”
冯文苳一口气堵在心口,身体僵直,问“你什么意思?”
初颜转身,看向角落处的餐盘,道:“冯大人,你不吃不喝,怕是已经注意到了有人已起了要毒害你的心吧!”
冯文苳沉默没有说话。
冯文苳一直觉得,入狱也只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他在吏部和刑部都有亲信,刑部尚书何忠诚曾是他的得意门生。可就在刚才,冯文苳差点死在他这个得意门生的手上。
昨夜,何忠诚轮值无法脱身,便托刚入门的小妾为冯文苳送来了好酒和好菜。冯文苳饿着肚子,也没有警惕太多,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东坡肉就要往嘴里送。可还未待他将那块肉送到口中时,一支飞箭倏然间穿墙而入,直插在冯文苳面前的木桌上。
冯文苳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前的木桌碎成两半,桌上的盘子酒盏瞬间倾洒,地上洒出的酒冒着乳白色的大泡。
酒里有毒。
那刻他才真正明白,他是他人急于处理掉的废子。
初颜见冯文苳不说话,便走上前,蹲下身,看着冯文苳,平静的问“秦轸阵前投敌的消息可是你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