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琤已举杯,看向侧席,道:“今大齐与北荻虽偶有摩擦,但大体形势向好。我大齐无意称雄,只想偏居一隅求百姓安康。现我大齐与北荻结下秦晋之好,只愿两国从此同生共荣。还望诸位特使大人将我大齐的赤诚之心告知北荻王。“
“陛下之言,在下必定如实转达。”樊冲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他拭去唇边酒渍,正色道“陛下,我等此次前来一是为了迎子昌郡主入族,二是为了替我族王君给陛下您赔个不是。前些日子,罪臣阿勒敦和未经我王君同意便擅自出兵,王君得知后甚为气恼。我来之前,王君已将阿勒敦和的亲眷全部缉拿圈禁,若是陛下需要,我族王君可将他们押送给您。”
对于北荻王来说,阿勒敦和的亲眷是个烫手山芋。不论阿勒敦和是否是擅自出兵,杀了这些亲眷或者把亲眷交出,都会扰乱军心。可不交的话,又恐影响互市的开放。对于北荻来说,临近入冬,北夷蛮荒之地根本没有富足的粮草过冬,若互市不开,没有足够的粮草,人和战马都活不了。
同样,对于周云琤来说,阿勒敦和亲眷的去留同样棘手。
半月前,周云琤之所以在得知涿城沦陷的消息后不立刻出兵,原因有二。其一,按照司马聿清所言,涿城天险自成又有重兵把守,北荻骑兵若能在半个时辰内便打进涿城就说明城内的大齐兵将中必有叛徒。若要抓出叛徒,他不能打草惊蛇。其二,最根本原因是大齐现在的兵马并无力与北荻骑兵抗衡。
如今,若是周云琤杀了阿勒敦和的亲眷,遂了大齐百姓的意,是可以减轻大齐的民愤,却易勾起北荻百姓和士兵们的不满。阿勒敦和乃北荻大将,在大齐颇有声望。到时候若是北荻骑兵再次骤然南下,硬碰硬的话,到时怕是要死上更多无辜百姓。
周云琤下意识瞟了旁边的司马聿清一眼,司马聿清淡然的自斟了一杯酒,略显无奈的看向樊冲“樊特使,阿勒敦和的家属如何处置,那是北荻内政,我们不敢插手。”
“此言差异。”樊冲摇着头,神色轻松道“阿勒敦和虽有北荻军籍,却为辖下白川族人,常年与族人杂居在边境之地。多年前,贵国皇帝派重兵围剿白川族,大半的白川族人被剿灭,幸存之人尽数逃到我北荻,偏居霸山。霸山南邻天虞山及大齐睢阳城,西南与溱阳隔山相望,多族居民杂居于此,人口复杂。阿勒敦和擅自出兵意在如何我王不知。”
樊冲此话的意思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他不过是想将阿勒敦和入侵涿城一事判定为白川族复仇或是溱阳入侵。
“听说北荻施行州县户籍与宫兵二籍并行制度。”司马聿清放下酒盏,笑问樊冲“不知阿勒敦和将军所属何籍?”
“这……”樊冲蹙着眉,神色爬上了些凝重。
“北荻州县户籍与宫兵两籍分别由区域提辖属及王室斡木鲁两大行政机构分制管理,双方无干涉。(1)”司马聿清指尖轻抚酒盏,“阿勒敦和常年驻守边境之地,本应为区域提辖管制的县户籍,然而,据我所知,阿勒敦和并非是县户籍,而是隶属王室斡木鲁管辖的兵籍。既是王室管理,我大齐怎能越权干涉呢?”
“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唐末藩镇之祸乍起,大小势力纷纷自立,群雄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最终尽被宋太宗灭之。三国之乱,豪雄分立,七十余年乱斗终为一统。今日,两族和亲在即,大齐与我北荻亲如一家,大齐的百姓也就是我北荻的百姓。”樊冲笑道“涿城一战,千余名百姓无辜丧命,我北荻于情于理也该将阿勒敦和的亲眷送给大齐,给大齐百姓们一个说法。”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樊冲话中的挑衅意味,言下之意是北荻终有一日会拿下大齐成唯一的王者。
“樊特使似乎对中原文化很是了解。”司马聿清他端着酒盏,咂了一口酒“我听说樊特使的父亲曾是我大齐子民,可有此事?”
“是啊。”阿斯古勒放下手中的筷子,笑着看向司马聿清,顺水推舟补了一句“我听说樊特使的父亲还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呢!”
司马聿清没想到开口的会是阿斯古勒,他看向阿斯古勒,表现的很惊讶“哦?是吗?”。
“你可能不知。”周云琤抿了抿盏中酒,笑道“樊伯伯是前睢阳王的谋士,我记得父皇在世时,每每带着我去睢阳王府,我都会去找樊伯伯给我讲书。昨日听闻樊特使是要来,樊伯伯的老友,原睢阳王府的门客曹老先生还特意命人来请,说是想见见故人之子,不知樊特使可方便?”
樊冲道:“家父早已与睢阳王府了绝关系,何必相见?”
“到底是故人。” 周云琤道“樊特使想来也知道,曹老先生是樊伯伯的挚友,就算是樊伯伯离了故土去了北荻,可二人一直有着书信往来。”
微醺的北荻使臣和特使们的酒霎时醒了。
“一直有书信往来啊!”阿斯古勒放下酒盏,挑眉道“樊老先生真是重情重义啊!”
“你……”一时膝处传来一阵刺痛,手一抖,樊冲手中的杯盏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司马聿清猝然起身,一脸关心的看着樊冲,问“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樊冲推开上前扶着他的两个宫女,道“寒疾犯了,老毛病了。”
周云琤起身,关切道:“要不互市的事情以后再说,您的身子骨要紧啊!”
樊冲道:“无妨。”
“旧话重提。樊特使刚才说天下为公,是谓大同。可我觉得这句话有些过于理想,就连山上那些谪仙般的人物也无法做到大同为公。”司马聿清坐下,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确为大势所趋,可若是一国想求合,那它就必须要有直面其余势力合而为一的绝对的实力。恕我冒犯,当下山下诸国皆无贸然求合的实力。”
“是我表述不当引诸位误会了,该罚该罚。”樊冲起身,自饮一杯,道“我主的意思是我北荻不想因之前涿城的误会耽误了两国的睦邻合作,希望我北荻可与大齐化干戈为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这几日,半数斡木鲁铁骑和三处兵幕已南下,于离涿城不到二十公里的瓦尔图草原安营。其中,有两个营的斡木鲁铁骑西徙至霸山附近。” 司马聿清摩挲着酒盏,道“斡木鲁铁骑乃专护王室的近卫骑兵,这些人内则居守,外则随护,非死不离。北荻朝廷下设兵幕六处,六处共有十余万精骑。北荻前脚侵略我涿城,现下又大举南迁西徙。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些代表着北荻王有迁营南下,于我大齐不利之意呢?”
“大人言错了不是。”樊冲眉眼上挑,含笑道“不日后,我主将前往瓦尔图草原拜谒宗庙,这些人提前南下只不过是要为不日后的拜谒大礼做准备罢了。”
司马聿清愉悦的笑道:“那是我误会了不是!”
“既是误会,说开了便好”周云琤神色温和“只是这个互市,怕是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重开。”
樊冲急道:“您的意思是要再等一季再开互市?”
“樊大人莫要着急。”周云琤安慰道“如今快要入冬了,天气寒冷,不利于长途通商,大齐与梁沣、溱阳的互市也均已关闭。再者,涿城一事后,朝廷还有很多重建以及百姓安置的工作要做,无法分心去忙互市事宜。”
“北荻骑兵在冬春两季频繁南下滋事无外乎是为了抢夺粮草以及生活必需品,开了互市,北荻人所需要的东西可以在互市上购买。若是不开互市,没人能保证不会有北荻人为了活命南下侵扰。” 樊冲搓了搓指尖,笑道“此外,我听说大齐南部出了两个割据政权,那两个政权所在地又正好是大齐的产粮地……”
周云琤霍然起身,蹙眉沉声道“樊大人在暗示什么?”
司马聿清云淡风轻的笑了笑,道“樊大人是想说若是我大齐不开互市,贵国便要和大齐南部的吴晋政权和尨稽政权联合对抗我大齐朝廷吧。”
樊冲笑道“我北荻向来希望与大齐和平相处,这不是被逼无奈,没办法嘛!”
“先不论吴晋、尨稽会不会与贵国结盟。”司马聿清拉了拉周云琤的袖摆,示意他坐下,淡然道“听闻贵国军中疟疾盛行,大半的士兵卧床不起。就算贵国得到了那两个政权的支持,以贵国士兵现在的身体状况,想必也是无法上战场的。”
怒气上头,樊冲捶桌而起,桌子从中裂断“是你们做的,是不是!”
气氛肃然,侍从们全部屏息,大气不敢喘一下。
“若我大齐之人真有能力潜入北荻,那就不是让你们患疾这么简单了。”司马聿清用帕子拭了拭手指,将其扔到一边,笑道“毕竟北荻骑兵的弯刀上沾着我大齐数十万人的血呢!”
“你……”青筋如惊蛇,窜上樊冲的脸。
“我知北荻百姓入冬了便不好过,诸位远道而来,也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司马聿清道“北荻希望重开互市,无非是想要粮草和药品。子昌郡主嫁过去,我大齐除了会陪送珠宝金银外,还会陪送粮草药品,定会解北荻百姓的燃眉之急的。”
“大齐愿仗义相助,我先替我主谢陛下的大恩。只是……”樊冲顿了顿,道“大齐愿意相赠,想来是需要我北荻付出些代价吧!”
“既是子昌郡主的嫁妆,那便是无偿送给北荻的。”司马聿清看向周云琤,“子昌虽非陛下的亲妹,确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此一路山长水远,还望诸位大人多多照拂。”
“陛下放心”阿斯古勒笑道”郡主既嫁给我国王君,那便是我们的主子。我们定不会让郡主受委屈。”
特使走后,春华阁内的宫人们纷纷退下。周云琤将皇袍的领扣松开,伸直有些酸麻的腿,斜靠在后面的屏风上,道“当初你建议我关闭与北荻的互市,着人杀了氐景唯一的儿子,又让我查封十七里商行,就是为了今日?”
“北荻人以牛羊为生,鲜食时蔬,易患肠胃疾病,故而,北荻人长时间的依赖于食服我大齐的大黄、黄连、茯苓等下火解毒药物。而一旦我们停止向他们提供药物,肠胃疾病得不到缓解,便会引发长时间泻肚。一来,这会削弱骑兵的战力,使他们无法上战场。二来,大量的排泄物会污染环境,从而引发恶性传染疾病。这样,北荻在短时间内便无法攻打我大齐了。”司马聿清按压着僵疲的脖颈,道“过去这些年,大量的药品、食物从十七里商行运至北荻。若不关停,不仅无法压住北荻的嚣张气焰,还会导致大量财富外流,于我大齐不利。”
司马聿清的话音刚落,阁门吱呀被推开,子昌郡主端着食盒,垂首而入。
她的脚步显得有些沉重,还未走近,食盒中那淡淡的桂花香气混着浓浓的果香已扑鼻而来。
“朕累了,先去内殿歇会。” 周云琤起身,看向司马聿清,嘱托道“烦劳御史大人帮朕送送子昌吧!”
春华阁内司马聿清与子昌郡主相对而坐。司马聿清拿起酒盏,倒了两杯酒。一杯将要满溢出来,一杯只覆了底。
“郡主为了大齐的和平安定远嫁北荻,我在这替大齐的百姓谢过郡主。” 司马聿清端起将要溢出的那杯酒,准备喝下。
可酒盏刚送到嘴边,便被一只纤纤素手拦下。
“皇兄白日里说想喝我做的桂花梨粥了,我今日多做了些。” 子昌郡主打开食盒,用勺子盛了一大碗放到司马聿清面前,笑道“大人,您就以这粥代酒,为我送行吧!”
“这怎么使得!”司马聿清笑着推辞道“陛下最喜欢姑娘做的甜粥。姑娘这一走,怕是很久都尝不到姑娘的手艺了。我看这些还是都留给皇上吧!”
“我做了很多,够皇兄吃很久了。” 子昌郡主将那满满一碗粥放到司马聿清手心,轻声道“我的一番心意,御史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那在下便谢过郡主了!”司马聿清说着,喝了一大口。
桌上心字香的香气熏到了子昌郡主,她看向他的眼眸里泛着盈盈的波光。
司马聿清问:“明日便要出发了,东西可都备好?”
子昌郡主道:“备好了。”
“听陛下说郡主身子不好,总是在吃药。” 司马聿清垂眸,道“此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已吩咐了太医准备了些药,你到时候带着走。”
天有些凉。子昌郡主吸了吸鼻子,道“好。”
司马聿清淡淡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梳妆,郡主娘娘没事便回去吧!”
子昌郡主垂眸,盯着司马聿清面前的那个天青色瓷碗看了许久,半晌,轻声问“是不想见我吗?”
“为了冯将军叛国一事,陛下昨夜一夜未睡,现下怕是累极了。姑娘明日出嫁北荻,陛下怕是不忍两两相见伤心。”司马聿清笑道“不过郡主娘娘放心,明日在下定会陪同皇上亲自送姑娘出阁。”
氤氲的烛火噼啪中,她抬头看向司马聿清,笑道“明日一走,怕是无法与皇兄活着相见了。还劳烦御史大人替我告诉皇兄,此去我定不负使命。”
司马聿清看着子昌郡主的双眸,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