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东西飘到了含辞的眼中,含辞用袖口擦着眼角,擦了半天,似乎也没将梗在眼角的异物清出。她放弃了,索性闭上了眼睛,她道“大齐二十一年,二皇子周昌文发动政变,屠杀朝臣及无辜百姓,后被大皇子周启贤斩于马下,那些二皇子门下的客卿,不论是否参与此事,一律被抓,而那些客卿中就有那十多位反对夏权上位的老臣们。”
初颜低着头,只见地上的枯叶被夜风扫起,藏在枯叶下的蝼蚁仓皇窜逃,而后瞬间被横风扫的不见了踪影。
“对了,我听说冯文苳昨日运送了一大批金银珠宝出城,还将他的小妾们全部都安置在了城外的宅子里。” 含辞轻挑眉,笑道“你需要我去关照一下吗?”
“当然需要!”初颜站直身子,“我还有件事情要问你。”
含辞:“什么?”
“南柯楼被封后,有个梁姓书生因闹事被淮城的左司布政使姜毅抓住。”初颜拿出画像递给含辞,“这人你可有办法把他弄出来?”
“书生?”含辞将手中的松叶扔在地上,接过画像。她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散去,整个人僵住了,声音不再轻佻“这不是前些日子抓获的那个臭名昭着的重犯‘夜百鬼’吗?”
夜百鬼,这是一个让百姓们听着闻风丧胆之名字。
七年前,少咸城外发现了数十具孩童的尸体,之后半月间,近百名儿童的尸体被找到。先皇闻信,下令倾一国之力寻找丢失的孩童,赏黄金千两缉凶。然而,几个月下来,一点头绪都没有。
七年来,孩童的失踪一直持续,凶手逍遥法外。没有任何踪迹。
百姓们不知那人是男是女,也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因为那人的行踪如鬼魂一样,于是百姓们便唤那凶手夜百鬼。
“夜百鬼?”初颜指着画像中的人脸,惊问“他?”
“是啊,我见过这张脸!”含辞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前几日,刑部尚书何忠诚接到线报说有人在都城南郊的土地庙发现了孩童的尸体,还发现了疑似夜百鬼的身影。何忠诚率兵前去的时候,这人正在肢解尸体,彼时好多人都看到了。”
“我觉得可能是我画的这张脸太大众了。”初颜将那画像撕成两半,扔到地上,“画中的这个人就是个穷书生,连淮城都没出过,不可能是你说的那个人。”
“这人三日前已被绑在城南的嘊石楼上,明日午时便要问斩。你若是想确定你我说的是不是一个人,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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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初颜回到少咸城门口时,流民已被尽数带进了少咸城内。马上要立冬了,天一日一日的冷了下来。
可就算如此,少咸街上仍挤满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小孩们捂着棉衣小氅,头上带着厚厚的毛皮帽子,不是蹴鞠斗草,就是追着肥壮的野鸡满街乱跑。男人们坐在茶楼里喝茶畅谈,女子们精妆艳服,有说有笑的挑选着街边铺子里的花簪玉链。
本以为眼下不是什么节日,应该很好投宿。可一行人连续找了几家客栈,几家客栈全部爆满。最后,一行人走了五六条街才找到可以投宿的客栈。
选房之时,褚辉和雁门派众弟子挤在一层空余的三间通铺里,而墨氏弟子则选在二层。初颜本想和宜安、墨念音几个女孩挤在一个屋子,可墨殇说有事要与其商量。没办法,初颜只能跟墨殇进了屋。
“老板娘,这屋子有些阴冷,麻烦您再去给我弄两床厚褥子来!”墨殇说着,拿出一锭金子放到老板娘的手中。
老板娘看到金锭的瞬间眼前登时一亮。
“好好。”老板娘勾着身子,嘴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二位且先坐着歇会,我马上去给二位拿个炭盆子进来,再让人送壶好茶进来。”
“火盆倒不必。”墨殇瞟了眼旁边神游着的初颜,道“我不喜欢烟火的味道。”
“那成,二位先坐会,我弄两床厚被子进来。”老板娘哈着腰退了出去。
老板娘出去没多久,便和店小二抱来了两床厚厚的被褥走进来。初颜看到她抱着的那两床被褥,整个人都蒙了。
那是两床民间嫁娶时才会用到的大红喜被。
“公子,这两床被褥是全新的,没人用过。”老板娘小心翼翼的将褥子铺平,冲着初颜笑道:“里面有好几层棉,被面是上等云丝,舒服得很!最妙的是这被面的寓意,你看看,这被面上绣的龙纹和凤纹,颠倒缠绵在一起,意头多好啊!”
初颜咬着牙,看着那老板娘脸上堆积的不怀好意的笑,只觉无语。
“劳您费心了。”墨殇道“老板娘,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商人。今日入城见这街上的客栈全都客满,不知是何原因?”
“这些日子确实有很多外人入都。”老板娘指尖点着手,数道:“有北荻派来迎娶子昌郡主的特使,还有从各地来述职的大人及家眷。”
“子昌郡主……”初颜道“可是半年前被皇上从槐东接回的那个已故槐东藩王的小女儿?”
“是啊。”老板娘道“想当年,当今圣上与那些皇子们水火不容,登基前伏杀了驻守建康、槐东、睢阳、齐州、棫州五城的皇子。谁都以为那子昌郡主被发现后也会被除掉,可谁知当今圣上不仅没斩草除根,还封她为郡主。”
那老板娘摇了摇头,应景地惆怅着“要我说,这孩子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随父母去了那穷山恶水的岭西。宫廷政变后,全家都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岭西飘着。本以为这被接近宫就能享福了,可眼下又被送去和了亲。要我说,这世道好好活下去真的是不容易。”
“喂,有没有人啊!要住店!
“来了来了!”笑意骤然爬上了老板娘的脸,她笑道“我那来客人了,二位先歇着,有事唤我。”
老板娘和那店小二走后,整个房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压抑感。
墨殇坐在外室。他未着外袍,只着一件霜色对襟襦裙,清冷的霜色更衬得那人肤色如玉如瓷。
“十多年前我来过少咸。”墨殇抿了抿杯中的热茶,道“那时这城内没有眼下这么热闹。”
“这里之前住着的都是些普通的农户和官员贵胄。当时,商人还是低人一等的,他们就算手握再多金银也是住在都城之外。”初颜觉得一个人呆在内室独对着那一床喜被着实尴尬,便走出去,坐到墨殇对面,倒了一盏茶“可如今,大齐大半的商人都住进了少咸城里,这少咸俨然成了权利与金钱的汇集之地,而那些普通的农户则是全部搬到了都城之外。”
“先皇荒废农业,夺百姓农时,农民生活艰难。加上大齐几次出兵都要远输粮草。”墨殇提起茶壶,将初颜的茶盏倒满“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1)大齐老皇帝在位时,大齐与北部游牧民族及邻国摩擦不断,与北荻的几次交手都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几仗下来,国库空虚,百姓日子更是不好过。”
“是啊!”初颜抿了口热茶“山下之人打仗耗的最多的就是藁草。战前战后徭役加重,大量壮男被迫弃田从军,田地没人耕种,再加上饥荒,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
墨殇放下茶盏,道:“我听说过八年前的那场饥荒,据说单单是涿城便死了上万人。”
屋子有些阴冷,初颜双手握紧茶盏,指尖接触到茶盏的地方烫的有些泛红。她道“十六年前,乾莱山仙门大战,涿城、棫州两大粮食产地被毁,土地一夜之间变成砂砾,再无法耕种。那里的居民本就要靠着朝廷和上仙门派发的赈济粮过活。大齐先皇沉迷于炼丹修道,大肆建造道观,最终导致农事荒废,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八年前,大齐与北荻在涿城交战,战事耗时数月,各州仓囷中仅有的储备粮全部被送上战场,百姓们手中的储粮大半也都被征用。就算上仙门出于人道派发了大量的粮食药材,但被官员们层层克扣,到百姓手中也所剩无几。接过就是涿城、棫州二城饿死了上万人。”
“不过,这些人饿死也没人在意。”初颜笑了笑“毕竟都是贫民,而且还离那乾莱山那么近,大家都觉得这些人的死就是沾了乾莱兰氏的晦气。”
墨殇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阴冷,那热茶蒸腾起的热气也无法化掉他脸上的寒霜。过了半晌,他道“听说周云琤将大齐的贫农全部转移去了祁南六城。农民和商人分开也并非是坏事。祁南六城土质好,适合发展农业。如今大齐农业发展停滞,农事恢复缓慢。俗话说‘农一其乡,则谷足’(2),此举或许是个好法子。”
初颜冷言道:“但愿吧!”
外面,更夫敲响了手中的梆子。
“戌时了。”墨殇起身,直了直腰,道“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街上的酒楼门庭若市,路上弥漫着浓浓的菜香和酒香。
墨殇瞟了一眼那些酒楼,道:“这些酒肆太吵了,前面似乎有个卖包子的摊子,我们去那吃吧!”
墨殇根本没给初颜选择的机会,初颜尴尬的笑了笑:“哦,好。”
初颜以为墨殇口中说的‘前面’就在目之所及的不远处,可谁知墨殇带着自己拐了几个小巷子,穿了一个荒林,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了那个卖包子的摊子。
这卖包子的摊子不大,旁边只摆了一张长椅和一张长桌,那椅子腿有些歪,人坐上去不小心就会滑了下来。
“要吃包子?”卖包子的老头用木柴捅着炉灶,也未抬头。
墨殇从旁边踢了一块石子垫在有些歪了的椅子腿下,示意初颜可以坐了。而后,他走到炉灶旁边,轻声道:“老伯,先给我们两笼肉包吧!”
那老头抬头,许是眼神不好,盯着墨殇看了许久。
墨殇笑了笑,声音略高了些:“老伯,我们要两笼肉包。”
“哦,好,好!”那老头笨笨的点了点头“肉包,肉包。”
老头佝偻着腰,走到灶台上,打开笼盖,拿出了两笼包子。而后又从其他的笼中捡出了十多个,塞压进那两个木笼中。于是,为了防止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肉包掉出,墨殇开木笼盖子的时候,极其的小心。
老头从旁边拿出两双筷子,用脏衣服使劲来回擦了数遍,递给了墨殇。
墨殇接过筷子刚要递给初颜,却见初颜正站在桌旁,抬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包子铺雨帘上面挂着的东西。
初颜问:“老伯,这个是安灵幡吗?”
那老头脸色骤变,惊问:“姑娘认得这个?”
“在别人那里见过。”初颜笑道。
初颜曾见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在徐妙儿的屋子里。最初她以为这个只是个装饰,可后来徐妙儿偷偷告诉她,这个东西名唤安灵幡,是她老家特有之物,是安抚某人亡灵之物,至于是安抚谁,徐妙儿死活不肯说。
那老头盯着初颜看了半晌,坐在椅子上,哽咽道:“好啊,好啊!”
初颜有些懵,不知究竟好在哪里。她蹲下来,问“老伯,我听说这安灵幡是在安抚某人的亡灵,老伯可知那人是谁?”
“那人啊?那人可是我棫州的恩人啊!” 那老头仰头,看着那安灵幡,低声向初颜讲着安灵幡背后的故事。
原来,这个老伯说恩人是原棫州珙明县的布政使,也是当今皇帝生母的长兄,郭长平。
十年前,后邸、北荻、鲜芜、羲凉、茺萧五部十万骑兵南下,与大齐南部的芜尊国同一时间发兵,攻打大齐。偏居大齐东南角的小国南郅国也妄图分一杯羹。南郅国潜一万精兵夜渡渃水,冲破大齐最侧的衡陵要塞,直逼棫州。
先皇为了确保少咸的安全,命令棫州一万守城军弃城,全部退守至叾宁关,护皇城安全。
这个政策自有他的道理。棫州北面是涿城,涿城天险自成,有赤阳将军驻守。之前北荻王曾多次亲率数万骑兵都无法攻占,无功而返。可见十年前,这涿城可是个无法攻破的铁桶。而棫州的西面,则是叾宁关的五万守兵马,只要将棫州守军调至叾宁关,不仅可确保南郅叛军短时间内无法攻破叾宁关,为少咸的安全增加一把锁,还可分兵去对抗南部芜尊的进攻。
毕竟棫州百姓不过三万,与其花费兵力守着这些人还不如退守至叾宁关,和叾宁关的五万守军会合,保下更多人。
一时间,棫州守卫军几乎全部撤走,南郅国军队轻而易举的控制住了大半个棫州城,千余名百姓毫无疑问的被南郅残杀。
为什么说是掌控了大半个棫州城呢?因为棫州珙明县的知县,也就是当今皇帝亡母的长兄郭长平,抗旨不退,紧闭大门。
彼时,郭长平、城中一百三十四名守城军与县内六村百余名百姓死守两月,最后与前来征讨的赤阳军前后夹击,击杀了南郅国的万余名士兵,保下了县中百余名百姓的命。
然而,没过多久,先皇以抗旨不遵、贻误战机的罪名将郭长平以及妻儿全部扣押。入诏狱不到半月,郭长平在狱中自尽,其妻儿在流放途中皆死于非命。
初颜听着老伯说的这一切,半天不知该作何感想。从理性的角度来看,她无法站在后来人的角度上评判当时先皇弃城的决策是否正确。或许,有了这守城的一百多人,十年前的那场持续了数月之久的混战会早结束一天半天,或许真的会少死很多将士和百姓。当然,或许这一百人并不会对战局产生多大的影响,该战死沙场的人依然免不了死亡。
可从感性的角度来看,郭长平的坚守最终得到了可量化的收益,他保下了六村全部村民的性命。他不该锒铛入狱。
“郭将军是好人啊。”那老伯怅然道“若是没有郭将军,我们这些老百姓,早就成了那些畜生的刀下鬼了!”
初颜问:“所以说,这个安灵幡是你们为了郭长平的亡魂而做的,是吗?”
老伯道:“是啊,若不是我们这些贱民,郭将军也不会获罪。于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便做了这个东西,将郭将军战甲上的这个图案画到帆布上,日日为恩人烧香祈祷。”
徐妙儿从不向人说起她从何而来,难道说,她是那些幸存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