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像是一只手,掐断幸存的光,大摇大摆地蔓进屋内。
门外,宜安穿着一套素麻单衣,也没穿鞋,整个人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哆哆嗦嗦地颤抖着,低声道:“我怕。”
“外面冷,快进来!”初颜说着,一把将宜安搂进屋中,关上了门。
待初颜端着点燃的火盆转身进内室时,宜安已下了床,褪下了身上的被子,蜷坐在墙边。似有一层厚厚的霜雪覆在宜安身上,压的她无法呼吸。
“我这屋子里面阴凉,你先烤烤火,”初颜将手中的火盆放到宜安面前,“你已经两日没有吃东西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初颜说着,起身欲离去。
“姑娘。”宜安慌乱着拉住初颜,低声道:“你别走,屋里太黑,我怕。”
初颜跪在宜安面前,摸了摸宜安的额头,轻声道:“别怕。”
宜安低头喃喃着:“姑娘,我想回去,你带我回淮城行吗?”
“抱歉,”初颜的声音残忍异常“我现在不能带你回去。”
宜安不明白为何初颜如此残忍,她拽着初颜的衣袖,大声质问:“为什么?我娘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这么狠心。”
“你娘让我带你走怕是已料到南柯楼买卖信息的事情会爆出而且会连累到你,我怕幕后之人会对你赶尽杀绝。”初颜道“她既想让你远离是非,我们眼下便不能回去。”
宜安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后,双手环住初颜的腰,将头埋进初颜的怀中,放声大哭:“可我娘死了,我都没有为娘立冢立牌位,还没有给我娘烧过钱。她在那边要是也被欺负了,该怎么办?”
宜安的哭声撕心裂肺,她的身体仿佛被这灭顶的悔丧所撕裂。
“尸体还没弄回来,冢和牌位等尸体弄回来再说。”初颜从袖中取出一摞冥钱放到宜安手上,道“你在这先给你娘烧点纸吧!”
宜安无助的抹了泪,颤巍巍的接过初颜手中的冥钱。
火盆中,灼热翻沸的火光太过熊烈,凝结而成的火花溅到初颜的脸上,生了魂的思念化作青烟熏着她,熏得她眼睛一阵酸楚。
屋内昔昔在初颜和宜安的身边里盘桓了良久,而后站在宜安的肩上,轻啄着她脸颊不停流下的泪,在她耳边轻声叫个不停。
传说,青鸟是神的使者,跨越三生,横穿阴阳。它可为碧落黄泉中无法相拥的孤魂传递思念,可为散落人间无处安放的思念找到归处。
初颜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不过她宁愿相信,此刻,这只灵物正将崔妈妈残存在这世上的思念一字一字的说给宜安听。
纸钱烧完,初颜将火盆向旁边挪了挪。
初颜坐到宜安的旁边,问:“你以后有何打算?想跟着我还是打算去投奔亲戚?”
宜安想了想,抬头看着初颜,“我没什么亲人可投奔,我娘说让我跟着你,那我便跟着你。”
初颜盯着宜安的脸。她们离得太近,月光透过窗子直直打在宜安的脸上,她脸上的伤口此刻显得更加的明显。她脸上不是一般的磕伤,也不是刀伤、剑伤,而是一圈又一圈的咬痕。
初颜猛然间意识到这点,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麻了一阵。
初颜抬手触上宜安的伤口。宜安没有躲,只是身子骤然绷紧,双眼紧闭,睫毛剧烈颤动。
初颜:“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宜安垂着头,下唇被牙咬的死白,似是想要把记忆中的某些事情咬个稀烂。沉默了很久,就在初颜以为宜安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准备说些别的时,宜安开了口。
原来,崔妈妈并非淮城人,她的老家在棫州。崔妈妈的本名叫崔愔嫕,是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其母在生下幼弟后死于产后感染。
崔愔嫕的父亲崔云杰嗜酒,不是顾家之人。没办法,作为长女,八岁的崔愔嫕被迫迅速成长,扮演起母亲的角色,白天洗衣做饭、烧火砍柴、照顾弟弟妹妹,晚上她将弟弟妹妹哄睡后独自一人去酒肆,接醉酒的父亲回家。
崔云杰有自己的窑口,一开始烧窑挣的钱尚可支撑一家人的开销。可后来,先皇为了筹集出兵北荻所需的战时经费,实行了新的财税政策。对他这个个体手工者来说,除了土地税、人头税、财产税,他还要缴纳二十税一的器备税和成品税。(1)
新的财税政策使得民间烧窑成本提高,这就导致民作瓷价格暴涨,与官家出售的官瓷价位几乎持平,质量却与官窑烧制的瓷器差很多。于是,和大多数民窑的下场一样,崔云杰的窑口渐渐萧条直至破产。
没了经济来源,崔家一家五口的日子愈发难过。父亲日日买醉,家里事情一概不过问,家里没有正经吃的,弟弟妹妹们瘦得吓人。对于这一家人来说,能做的似乎只能是等死。
可就在崔愔嫕觉的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日,几个锦衣华服的人,抬着十多个大箱子进了门。崔愔嫕和弟弟妹妹们躲在房间里,看到父亲打开的那些箱子,里面堆满了各色金玉。弟弟妹妹们直勾勾地盯着箱子里摞的满满的金锭,下意识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咽着口水。
“嫕嫕,好消息,好消息啊!”没过多久,崔云杰狂喜地跑进屋,一把揽过崔愔嫕,一把鼻涕一把泪:“嫕嫕,好消息啊!”
父亲从来只抱弟弟妹妹们,头一次被抱,崔愔嫕有些发懵:“爹,你说的是什么好消息?”
“嫕嫕,你的好日子要来了!”崔云杰眼中的污浊已被那些珠宝金子照的锃亮。
“好日子?什么意思?”崔云杰眼中的光太过锐亮,闪得崔愔嫕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你可知刚才那些人是来干嘛的?”
崔愔嫕摇了摇头。
“城南姚家的少爷姚贤栩看上了你,那些钱是他送来的彩礼,你的出头之日到了!”崔云杰笑着,五官全部移了位,揉成一团,糊的一塌糊涂。
崔愔嫕能看出来,那是被人从地狱拉回人间的狂喜,是被狩猎者与狩猎者之间的无缝转换。
姚贤栩,当地有名的青年才俊,卓尔不群,是棫州乃至整个大齐境内所有闺阁女子们的梦想。彼时,私盐并未被取缔,姚贤栩的父亲在棫州海边建立盐场,从事煮盐贩鱼生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其父亲死后,姚贤栩继承家业。
姚贤栩天资聪颖,在他手上,家里的生意突飞猛进,经营的盐场将近千家,手下隶使工人、渔民、奴隶数万人,产业延伸到芜尊、梁沣两国。而后,先皇为筹措军费,宣布盐铁官营。姚家的生意受到了些许打击。不过,就算这样,姚家仍能安居大齐至富之家的行列。
除了财富以外,姚贤栩还是一个好善乐施的活菩萨。他办义学、收养孤儿、赈济穷人、开医馆免费为穷人看病。先皇感其善举,欲对其进行封赏,可姚贤栩最终婉拒了所有封赏。
听到父亲的话,弟弟妹妹们跳起,抱住崔愔嫕,激动的高声大哭大笑。而崔愔嫕却没有被父亲说的惊天喜讯砸晕,她看了看凋敝的屋子,又看了看双眼迷蒙没有醒酒的父亲,思忖片刻,问父亲:“我与他从未碰面,我们家又不是高门大户,他怎会无缘无故的看上我?”
“若不是时运不济,你爹我也是个富可敌国的人物!”崔云杰打着酒嗝,红着脸,腰背挺的笔直“他姚贤栩不过是个坐吃啃老的,没他老子垫在他的脚下,他狗屁都不是。”
“再说了!”崔云杰撩开崔愔嫕耳边的碎发,两眼放光打量着崔愔嫕“你这倾国倾城的脸,还有你这和你妈一样勾人的杏眼,他不看上你,还能看上谁啊!”
崔云杰的眼神里没有爱意。他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倒像是在看一个招财兽。
“可是,我还未及笄。”崔愔嫕见崔云杰眼中的光瞬间消失,愣了一下,打了个寒战。她反手拄着桌子,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若是我走了,弟弟妹妹们还有父亲您要谁来照顾?”
“怕什么啊!”崔云杰笑道“你出人头地了,到时候我们受苦的日子也就结束了。到时候你的弟弟妹妹们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你就甭操心了。”
崔愔嫕转头,瞟了眼一旁正沉浸在父亲话语带来的美梦里的弟弟妹妹们,他们正流着口水,看着她。
他们的眼中明光锃亮,他们在对贫穷的过往告别,提前预支着锦衣玉食的未来。他们眼中的渴望太过炙烈,以至于崔愔嫕总觉得他们眼中的未来正融成一头猛兽,似乎想把她一口吞掉。
礼金送来的五日后,姚家便迎娶崔愔嫕入府。
那日,整个棫州城都沸腾了。姚家不仅在府上大摆筵席,还在城南、城北大设流水席,数万两黄金均分给了城中的百姓。百姓们都泣谢着姚大恩人。入夜,姚家在城内多处点燃烟火,半个时辰不熄。
崔愔嫕坐在婚床上,外面的火树银花虽被关在门外,可声音却仁慈地钻进了屋子,绽放在她的耳边,五光十色。
婚房外,人们交杯换盏,好不热闹。崔愔嫕偷偷的抓起一把铺散在床上的东西。就着喜帕的缝隙垂眸看去,大枣、桂圆、莲子、花生。她想到了大人们说过的这些东西的寓意,脸登时被臆想出来的男女之事煮透了。
“啌啌咣咣”外面锣鼓声响起,伶人们的唱腔传到了崔愔嫕的耳朵里。她听不到杯盏间漏出的宛转悠扬的唱腔在诉说着什么,不过她猜,曲子最终一定是个圆满的结局。
更夫梆子一打,亥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