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指尖抚过鎏金怀表的珐琅花纹,海风裹着咸腥味卷起她袖中契约。
孙翻译的厢房飘出浓重药味,小厮正将染血的帕子投进铜盆,猩红在清水里绽开诡异的花。
“当家的,西洋大夫说是肺痨。”李师爷攥着药方的手不住颤抖,纸角簌簌作响如同秋蝉薄翼,“要不让王爷派个通译......”
“不必。”林婉将怀表塞回腰间锦囊,鎏金链条在晨曦中划出冷芒。
三日前楚皓在书房说的话还在耳畔:“婉婉,让我帮你”,可她偏偏要折断他递来的桂枝,就像那年大婚夜自己剪断的合髻。
望海楼三层雅间飘着雪茄的苦香,十二扇螺钿屏风后坐着十二家商会的掌柜。
马会长把玩着和田玉扳指,茶盏里浮着吕宋岛特有的肉豆蔻。
林婉推门时,十八道目光如同淬毒的银针,齐刷刷钉在她鸦青色的骑装上。
“林当家姗姗来迟,莫不是算盘珠子卡住了舌头?”绸缎庄王掌柜晃着翡翠鼻烟壶,满室顿时充满薄荷脑的刺鼻味。
几个掌柜跟着哄笑,震得案上青花盖碗叮当作响。
杰克捏着单柄眼镜仔细端详契约,深棕卷发在烛光里泛着蜜色。
当林婉用生硬的英语说出“保险”时,茶盐商会的账房突然拍案而起:“上月沉了三艘货船,你们商会的生丝全泡了海水!”
早有准备的诋毁接踵而至。
瓷器碎裂声里,有人捧出霉变的茶叶,有人展开虫蛀的绸缎,甚至抬来发黑的暹罗香米。
马会长抚须而笑:“杰克先生可见识到了?这便是不讲信义的代价。”
林婉按住腰间怀表,表链硌得掌心生疼。
当对方说到第三艘沉船时,她突然用葡萄牙语迸出一句:“风暴季的保险单。”鎏金怀表“咔嗒”弹开,玻璃夹层里的结发红绳下,赫然压着盖有火漆印的海事保单。
满室寂静中,杰克忽然掏出个精巧的黄铜物件。
当林婉将改良的航海钟摆上案几时,齿轮咬合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白鸽。
两枚指向吕宋岛的磁针在琉璃罩下微微颤动,与楚皓密信里的朱砂圈不谋而合。
“三天。”杰克竖起三根手指,蓝眼睛映着航海钟的铜辉,“我要看到能横跨马六甲的商队。”
归途的马车碾过青石板,林婉摩挲着怀表上的裂痕。
那是去年生辰楚皓策马追船时摔的,当时他攥着断成两截的贺礼,眼角比海天交接处更红。
车帘忽然被风掀起,商会门前的石狮嘴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划痕。
账房里的情形更让她蹙眉。
本该锁在紫檀匣里的南洋货册歪在案头,镇纸压着的宣纸洇开团墨渍,像极了某人蘸墨太急甩落的痕迹。
窗棂缝隙夹着片靛蓝碎布,与今晨李师爷衣襟的补丁颜色分毫不差。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林婉正用银镊子将碎瓷片从账簿夹层里剔出来。
靛蓝布片在烛火下泛着幽光——这是苏州织造局今春新染的";海天霞";,专供三品以上官员家眷。
李师爷扑通跪在青砖上,额头磕得咚咚作响:";属下真不知这补丁何时破的......";
";起来。";林婉将碎布投入炭盆,靛蓝在火光中蜷缩成灰蝶,";马会长舍得用二十两一匹的料子收买眼线,倒是抬举咱们商会。";她望着窗外货船桅杆上摇晃的风灯,忽然想起去年腊月楚皓送来的貂裘,内衬用的也是这般色泽。
铜壶滴漏指向亥时,账房里飘着提神汤的苦涩。
六位账房先生围着八仙桌打算盘,算珠撞击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咳嗽。
林婉蘸着朱砂在舆图上圈出香料群岛,笔锋突然顿在安南国——那里标着楚皓半月前送来的暗记,墨点晕染的形状像极了他腰间玉佩的螭纹。
";当家的,这是按您吩咐重拟的货单。";李师爷捧着册子,眼皮浮肿如熟透的杏子。
林婉扫过暹罗香米与吕宋椰油的配比,突然用指甲划开装订线,三张夹带的契书簌簌落地,赫然盖着马会长的私印。
烛花爆开的瞬间,窗外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
林婉将契书凑近烛火,看着火漆印在高温下泛出诡异的青绿色——这是用波斯湾特产的绿松石粉混着蜂蜡制成的标记,去年生辰楚皓送她的耳珰,正是用这种宝石镶嵌。
三更梆子响时,林婉站在船坞眺望黑沉沉的海面。
改良后的航海钟在怀中微微发烫,磁针正指向马六甲海峡的方位。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楚皓书房瞥见的南洋舆图,朱砂标注的暗礁分布竟与钟摆震颤的频率完全吻合。
晨雾未散,望海楼已飘起枫糖浆的甜香。
杰克把玩着镀金怀表,表链缠绕在他生着淡金汗毛的手腕上。
当林婉用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英语说出";垄断定价权";时,马会长手中的雪茄突然折断在鎏金烟灰缸里。
";请看这份货品置换方案。";林婉切换成葡语,丝绸袖口滑出半截皓腕,腕间缠着的正是从怀表里取出的结发红绳。
杰克用单柄眼镜细看苏门答腊胡椒与广南生丝的兑换比例,突然指着某处惊呼:";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密约条款!";
满室哗然中,林婉将航海钟推到桌心。
琉璃罩下的磁针突然疯狂旋转,最终定格在某个隐秘角度。
她余光瞥见窗外掠过的玄色衣角——那是楚皓贴身侍卫独有的夜行服制,肩头还沾着番禺港特有的红珊瑚粉。
";合作愉快。";杰克起身行吻手礼时,林婉嗅到他雪松香囊里混着的龙涎香。
这种帝王专用的香料气息,三日前她曾在楚皓换下的朝服上闻到过。
马会长拂袖而去的身影投在云母屏风上,扭曲如盘踞的毒蛇。
庆功宴的爆竹声里,林婉独自登上观潮阁。
咸涩海风掀起她束发的缎带,月光将怀表裂痕照得清晰可见。
底舱忽然传来货物坠地的闷响,借着灯笼昏光,她看见摔碎的暹罗陶罐里滚出成串的波斯银币——这正是其他商会惯用的海外流通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