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落海的脆响尚在耳畔,林婉已用银簪挑开火漆。
信笺展开的刹那,海风裹挟着咸腥撞进船舱,将泼墨写就的";止";字吹得如血渍晕染。
李师爷捧着账册的手指微微发颤,青瓷茶盏磕在檀木案几上发出细碎颤音。
";当家的,漕帮扣了我们三船生丝。";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眼尾扫过账册末页朱砂勾出的赤字——那抹红艳得刺目,恰似前日被马会长摔碎在青石阶前的珊瑚朝珠。
林婉将信纸覆在六分仪的铜盘上,正午阳光透过镂空雕花折射出细密光斑。
纸面暗纹竟与楚皓披风内衬的玄鸟绣样重叠,她指尖划过";四海商会敬上";的落款,突然嗤笑出声:";用我夫君的暗卫纹样下战书,马文渊倒是越发长进了。";
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孙翻译抱着西洋钟表踉跄闯入:";杰克先生说若明日还不到款,那批红毛毯......";话音未落,林婉已掀开暗格,三十六枚金错刀哗啦啦倾泻在舆图上,将闽江入海口的位置砸出凹痕。
";告诉那些红毛番商,今夜子时到天后宫看戏。";她摘下牡丹簪划过金锭,镌刻双鲤纹的簪尖竟在黄金表面刻出浅浅凹痕,";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海上生明月。";
暮色四合时,赵船主踩着满地碎瓷迈进花厅。
这位常年在风浪里打滚的汉子此刻面色发青,腰间佩着的鲨鱼皮鞘竟沾着新鲜海藻——林婉瞥见他靴底暗红的船漆,正是昨日被凿沉的货船颜色。
";每船再加三成运费。";赵船主将乌木算盘拍在案上,檀香珠串缠住林婉昨日送来的翡翠貔貅,";马会长给所有船坞放了话,谁敢接林记的单子......";他突然噤声,窗外飘进的桂花香里混着淡淡血腥气。
林婉漫不经心拨弄着六分仪的目镜,放大二十倍的铜制齿轮将最后一线残阳折射在赵船主眉心:";听说令郎上月刚考中廪生?
福州官学今年的廪米,可是从我南洋粮船拨的。";她指尖轻弹,翡翠貔貅应声裂开,露出内里鎏金的保险契约。
当月光漫过三重门扉时,十二盏走马灯将花厅照得亮如白昼。
林婉展开的契约书在灯影里浮现暗纹,竟是三百艘货船的龙骨拓印:";每船抽半成利作保费,遇风浪沉船,我按货值七成赔付。";她将契约推向瞠目结舌的赵船主,";比起马会长烧你船坞的勾当,赵老板觉得哪个更划算?";
子时的更鼓惊飞檐角铜铃,林婉倚着天后宫斑驳的廊柱,看杰克捧着琉璃杯的手微微发抖。
海面忽有三十六盏孔明灯次第升起,每盏灯罩都拓着双鲤商徽,飘至半空竟自燃成火凤凰形状。
火光映照下,十二尊关公像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同时转向正北——那是马会长私宅的方向。
";告诉你的同胞,这叫风险对冲。";林婉将契约书拍在供桌上,妈祖神像手中的玉圭恰好映出保险条款的鎏金小楷。
她转身时发间东珠轻颤,暗处楚皓的亲卫差点捏碎手中信鸽——那畜生脚环上系着的,正是王爷亲笔写就的";速归";二字。
潮声渐起,林婉抚过被海风浸透的契约书,突然发现某处墨迹晕染成玄鸟尾羽的形状。
她望向京城方向的夜空,乌云正吞没最后一点星光,却有两颗并行的星辰突兀地刺破阴霾,像极了她与楚皓大婚那夜,喜服上纠缠的金丝银线。
夜雨敲在琉璃瓦上的声响忽密忽疏,林婉握着狼毫笔的指尖微顿,宣纸上洇开的墨点恰似楚皓披风上玄鸟的瞳仁。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她抬眼时正撞进那人被雨水浸湿的玄色衣襟,金线绣的蟒纹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竟显出几分温柔。
";王爷的暗卫如今连通报都省了?";林婉将沾着朱砂的笔搁在青玉山子摆件上,案头堆叠的账本恰好遮住她袖口磨损的缠枝纹。
楚皓解下披风时带落的水珠在波斯地毯上晕开深色痕迹,像极了三日前被马会长派人泼在商会匾额上的狗血。
楚皓从怀中取出的鎏金木匣带着体温,推开时滚出十二枚虎头金错刀,每枚都刻着";皓";字私印:";漕运总督的拜帖,可抵十万两现银。";他指尖划过匣内暗格,露出半截泛黄的田契,";京郊三百亩皇庄,地契过红只需......";
";王爷可知上月城隍庙的乞儿为何暴毙?";林婉突然用簪尖挑起木匣,金错刀叮叮当当落进盛着残茶的越窑秘色瓷碗,";马文渊在每枚官银都淬了牵机药——他赌的就是您这腔赤诚。";她忽而轻笑,烛光将睫羽的阴影投在眼下的青黛上,像极了他们大婚那夜被风吹乱的合欢花瓣。
楚皓喉结微动,腰间玉佩的丝绦缠住了案头算盘。
他看见林婉袖中滑落的药瓶——那是半月前他让暗卫悄悄放在她枕下的解毒丹,瓶口的蜡封早已破裂。
雨声渐歇时,更夫敲着梆子走过长街。
林婉推开雕花木窗,潮湿的夜风卷着打更人的尾音飘进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她转身时发间东珠擦过楚皓手背,冰凉触感激得他指尖轻颤:";明日巳时,派人去码头接应暹罗米船。";
烛芯爆裂的脆响惊醒了趴在账册堆里打盹的李师爷。
老秀才慌乱中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摊开的地图上,将标注亏损的朱砂记号染成诡异的紫黑色。
林婉拾起被污损的账册,突然将整本册子掷进炭盆,跃动的火舌瞬间吞没了";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等条目。
";当家的!";几个掌柜扑上来抢救火堆,却被林婉用铜火钳拦住。
跳动的火光在她眼底燃起两簇幽蓝:";从今日起,停掉所有内陆商线。";她腕间翡翠镯子磕在黄铜秤杆上,裂痕中渗出丝缕血沁似的红纹,";集中三十艘福船,十日后启程往爪哇。";
账房内炸开七嘴八舌的喧哗,孙翻译抱着的西洋自鸣钟突然奏响《茉莉花》的调子。
林婉抓起钟摆掷向议论声最响的角落,鎏金齿轮撞在博古架上,将永乐年的青花梅瓶震得嗡嗡作响:";谁要退出,现在就去领遣散费。";她展开的航海图覆盖住炭盆余烬,南海诸岛在羊皮卷上蜿蜒如毒蛇,";跟着马会长喝剩汤的,此刻便可出门右转。";
晨雾未散时,十二辆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路,载着砍掉的业务账本送往造纸坊。
林婉立在商会最高的望楼,看那些反对最激烈的掌柜抱着红木算盘走出朱漆大门。
晨风掀起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契约,隐约可见";海事保险";四个字的火漆印被朝阳镀成血色。
";当家的!";李师爷提着袍角气喘吁吁奔来,发髻上沾着造纸坊飘来的碎纸屑,";刚收到飞鸽传书,马会长昨夜在望海楼宴请杰克先生......";他话未说完,林婉已经扯下望楼檐角挂着的青铜铃铛,铃舌上缠着的红绸赫然写着";杰克";的西洋文字。
暗处传来信鸽扑棱翅膀的声响,楚皓的亲卫从阴影中现身,掌心里躺着枚孔雀蓝的蜡丸。
林婉掰开蜡丸时嗅到淡淡龙涎香——这是三日前她让暗桩混进马会长书房的熏香味道。
展开的密信上画着歪扭的航海图,吕宋岛的位置被朱砂圈出同心圆。
";备船。";林婉将密信凑近烛火,纸灰落在盛着暹罗香米的陶瓮里,";让孙翻译带上新制的航海钟。";她抚过腰间鎏金怀表,表盖内嵌的小像突然反射出七彩光晕——那是楚皓送她的及笄礼,玻璃夹层里藏着大婚那夜剪下的两缕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