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的马车碾过城中碎石,车厢里的人不断摩挲着空荡荡的令符暗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再快些!”他踹了脚车壁。
当马车冲进周家庄院时,周成早已候在院中。
这个掌控漕运多年的副察使,此刻随意披了件外衣在院中踱步,见杨兴德下车便急步上前:“大人,郭韬扣了我三批货!”
郭韬乃宛城知府。
杨兴德眯了眯眼。
“什么时候的事?”
“从前日起。”周成压低声音,“不止是我,其余线也都断了!”
“他疯了?往日不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我昨日去找他,他躲着不愿见我。”
杨太守蹙眉:“定是出事了!还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周成闻言脸色骤变,这才注意到杨太守官袍下摆沾着烟灰:“大人神色如此焦急,莫非府上也...”
“调兵令被盗了。”杨兴德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周成先是一愣,继而松了口气:“那令符需配合您的虎符和手令才能用,旁人拿着不过是块废铁...”
“蠢货!”杨兴德怒斥,“本官现在也调不了兵了!”
两人焦灼之际,余光瞥见侍卫押着个血人走来,突然阴森一笑,“不过...我们还有这位贵客。”
顾辞被重重扔在地面,身上的衣袍已经被鞭子抽碎,浑身血渍。
左臂不自然地扭曲,刚缓了不到三息,身子便被人押了起来跪在杨太守面前。
脑袋因为无力朝前低垂。
“说吧,你是什么人。”杨兴德提了提顾辞的身子,“说了,本官饶你一命。”
顾辞抬头,染血的嘴角扯出个笑。
“找死!”
杨兴德暴怒,一脚将顾辞踹出丈远。青年撞在假山上,呕出口鲜血。
周成不安地搓着手:“最近宛城来的生面孔,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回答他的只有夜风穿过院门的声音。
他不甘心,继续发问:“那些货是不是你们弄得鬼?”
杨兴德脸色铁青:“会不会是...仇家寻上门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这些年他们联手做的勾当太多。
私贩军械、克扣赈灾粮、强占民田...结下的仇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然而最近下死手的只有永安城顾家。
“不太可能,顾家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插手宛城。”周成试探道。
能下令让郭韬反水背叛他们的,权势定远超他们二人。
可会是谁呢?
突然,门外响起马匹的嘶鸣声,打破了院内的死寂。
一名小厮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冲进院中,扑通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周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被宫里来的将军抓了!府上家眷下人全被关押,大人拼死让小的来报信那将军说、说... ...”
周成一把揪住小厮衣领:“说什么?”
“他说...包括您和杨太守在内,一个也逃不掉!”
杨兴德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
周成面如土色,与杨兴德对视一眼,两人额角同时沁出冷汗。
这哪是什么仇家寻仇,分明是陛下的雷霆手段!
“快!备马车!”周成扯着嗓子嘶吼,转身就往内院跑,“金银细软都不要了,把地契和账册带上!”几个家丁慌不择路地撞在一起。
杨兴德却突然抓住周成:“那皇帝小儿可有实证?无凭无据就敢动朝廷命官?”
他官袍下的手指发抖,面上却强撑着挺直腰板。
角落里传来几声嗤笑。
浑身是血的顾辞撑起身子,咧嘴笑道:“若没有铁证......咳咳......陛下怎会派禁军连夜拿人?你们埋在衙门的暗桩,早已经被拔干净了... ...”
这句话宛如惊雷劈中。
杨兴德终于变了脸色,周成更是两腿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那些账册里记录的,可是足够诛九族的罪证!
“走!马上出城。”
周成突然拔刀指向顾辞,“那他呢?”
杨兴德一把按住他手腕:“带上,或许有用。”
马蹄声震碎深夜。
一行人往城门逃去。
然而朱漆城门紧闭,众人猛的勒马停下。
大门中央处,只有一道孤影立在月下。
那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周成觉得不对劲,扯着缰绳往前走了两步:“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守城门?其余人呢?”
斗笠下的男子冷着嗓音,不紧不慢说道:“十多年前,沈伯康赴宛城接手矿脉挖掘,二位大人,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杨太守呼出一口气,眼皮忽闪了两下。“你是谁!”
斗笠人继续道:“他以为合作的是人,没想到是豺狼。你们篡改奏折私吞矿脉时,可想过天理昭昭?”
“你究竟...”
斗笠倏然落地。
青年冰冷的眼神扫过对面众人:“当初你们与顾庆海串通,杀我爹娘。可惜我命不该绝...”
杨兴德突然厉笑:“沈家的小崽子!你可知你爹本可不死,要怪啊只能怪他自己非要插这个手!”
沈怀卿眼中杀意骤现。
“事到如今,你们竟毫无悔意?”
话落,猛地抬手一挥。
暗处瞬间涌出数百铁甲,迅速将杨兴德一行人团团围住。
周成与杨兴德二人面如死灰。
沈怀卿持剑直指众人,厉声道:“杨大人,不知潜入你府中的人可还活着?”
杨兴德眉梢一挑,暗喜:此人身份不凡?看沈怀卿神色焦急,莫非... ...
“带上来!”
顾辞双手反缚,口中塞着破布,被周成的手下押出。
两人一左一右将顾辞按压,杨兴德抽出刀刃抵上顾辞咽喉,“开城门!否则我现在就割断他的喉咙!”
沈怀卿手臂震颤。
顾辞被粗绳紧勒,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四目相对的刹那,青年艰难地摇头,被布条勒住的咽喉发出呜咽。
沈怀卿强忍下怒气:“放了他!”
果然!
杨兴德刀锋又进半分,顾辞颈间顿时冒出血珠,“开城门!否则本官拉他陪葬!”
沈怀卿望着顾辞惨白的脸色,眼前闪过六年来每个燃灯伏案的深夜。
父母惨死的画面与顾辞恭顺递茶的模样不断交叠,握剑的手第一次剧烈颤抖。
“大人不可!”
小久在一旁急呼!“宛城贪污一脉,事关重大,不可放走他们!”
副将们的惊呼声中,沈怀卿死死盯着杨兴德:“陛下亲临宛城,你们逃不掉的!”
“少废话!”
周成突然抢过刀架在顾辞心口,“再拖延我现在就捅死他!”
顾辞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沈怀卿看着他,喉间顿时涌上腥甜。
六年... ...
他苦等了六年... ...
无数次在心中演练过如何手刃仇人... ...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罪恶感涌上心头,他在心中疯狂地向已逝的爹娘忏悔。
他实在不愿看到顾辞死去。
“开——城——门——”
小久未动,“沈阁主三思!”
沈怀卿狠厉呵斥,剑尖转向身侧两名士兵:“陛下亲口说过,他们二人的命交由我处置!现在!开城门!”
两士兵为保命,只好听令打开城门。
铁闸升起的声音炸得沈怀卿浑身不适。
城门大开。
杨太守与周成立即挥动马鞭,他回头看了眼被留下的两名护卫,厉声喝道:“拦住他们!你们的妻儿老夫自会照料!”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刀刃死死抵住顾辞的脖颈,一步步退向城门口。
月光被高耸的城墙切成两半,顾辞踉跄的身影在明暗交界处摇晃。
小久已经急不可耐,大呵:“追!”
“我看谁敢!”沈怀卿的剑锋横在小久面前,他盯着顾辞颈间渗血的刀痕,眼神越发狠厉。
小久咬牙切齿。
“沈阁主,您自己去和陛下交差吧!”
马蹄声渐远,顾辞的脖颈血越来越多,护卫的刀尖已刺破表皮。
沈怀卿咬牙,剑鞘脱手砸中那人腕骨。
趁着护卫吃痛的刹那,顾辞用后脑狠狠撞向另一人鼻梁。
小久见状,快速飞扑过去。
两三下就解决了那两护卫。
“追!”
士兵陆续上马,冲出城门。
很快,周遭安静下来。
沈怀卿迅速上前,扶起顾辞。
当他抓住顾辞手腕时,发现对方掌心全是指甲掐出的血痕。
破布抽出,麻绳解开。
可顾辞却瘫坐在地,哑声:“追不上了。”
他望着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烟尘,突然低笑起来:“六年啊,你等了六年...为什么...”
沈怀卿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托起顾辞的下颚察看强势。
还好,口子不深。
又掀开顾辞的衣裳,新伤旧疤让沈怀卿一时失神。
顾辞打掉他的手,怒斥:“沈怀卿我看你是疯了!”
“为什么?你明明恨我,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我父亲那么对你...我又间接害了你娘...为什么...”
听着顾辞的满腔不解,沈怀卿喉结滚动,终是忍不住吼道:“我若恨你,就不会让你活到现在。你听好了,我是恨过你,但都过去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顾辞哥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和我解释吧。”
沈怀卿突然俯身,将顾辞打横抱起。
怀中人轻得令他心惊。
顾辞一动不动,好似魂魄离身。
他还在消化方才沈怀卿的话,以及...
他为自己,放走了他等了六年的仇人。
沈怀卿这是...疯了?
十七赶来时,看着空荡荡的城门,疑惑问道:“人呢?”
“放了。”
沈怀卿收紧抱着顾辞的手臂,转身往城内走。
十七向前几步,又看了看顾辞。
“怎么样?伤的重不重。”
顾辞恍惚的摇头,心不在焉。
“除杨太守和周副察使外,名单上的人已全部落网。”
沈怀卿嗯了一声,他根本不关心其余人。
自他抵达宛城,唯有两件事能令他心生在意。
其一,乃为爹娘报仇雪恨;其二,便是报完仇后与顾辞一同离去。
然而,此仇恐难以得报。
所幸,他护住了欲护之人。
至于陛下降罪之事,已然无关紧要。
三人无一人打破寂静,一同回到了宅院。
萧子安不在,想来是去衙门处理那些人去了。
沈怀卿抱着顾辞进了房间,将人放在榻上。
顾辞的左臂已经脱臼,但此时已经感知不到痛感。
“忍着点。”沈怀卿突然握住他畸形的手肘。
咔嚓一声,就这么替他复了原位。
随即起身出门,端来了一盆清水。
铜盆里的清水很快变成暗红色。
沈怀卿拧帕子的手背冒出了青筋,却在触及顾辞腰腹时放得极轻。
那些交错的新伤以及旧疤,刺得他眼底泛酸。
“把衣裳脱了。”
顾辞肩膀颤了颤,却没动弹。
沈怀卿也不催促,拧干帕子站在床边等他。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僵直,一个挺拔。
“我自己来......”
“我说,脱了。”
沈怀卿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伸手去解顾辞染血的衣带,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回。
顾辞太熟悉他这副模样。
越是平静,越是在意。六年的仇人从指缝间溜走,这人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他不再犹豫,三两下扯开衣衫。
衣料剥离,沈怀卿用温水浸湿帕子,动作极轻地擦拭他肋下的鞭伤。
顾辞望着他,又问:“为什么放他们走?”
沈怀卿的手突然顿住。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两下才压下翻涌的情绪:“如果方才是我被抓,你会怎么做?”
“我说了这不一样!”
哐当一声,铜盆被沈怀卿踹翻。温水泼了一地,他红着眼睛将顾辞按在榻上:“是不一样!”
“仇人又如何!不过等了一个六年,再来一个六年我也等得起!顾辞!你不惜命,可我惜!”
“我不想你死,你明不明白!”
沈怀卿几乎是吼出这句话,随即像是被自己吓到一般后退半步。
屋内突然安静。
顾辞艰难的张嘴:“值得吗?就为了一个我...”
“值得。”
顾辞错愕,嗓音开始发颤:“我...我说过...来千面阁是我自愿,你...你不用愧疚...”
事已到此,顾辞还认为沈怀卿为他做的这些是因为愧疚。
沈怀卿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终于落下。“闭嘴。”
他气势汹汹的上前,却俯身吻住了顾辞。
被吻之人瞳孔瞪大,全身僵硬。
沈怀卿感受到了他的呆滞,随即故意咬破顾辞的唇角,逼他回神。
他缓慢站直,轻声说道:“现在,顾辞哥还认为我对你是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