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对沈怀卿这般对待顾辞心存不满,但若是他真能幡然醒悟,自己也便可以安心了。
着二人近在咫尺的身影,林氏胸口莫名发闷。
“既然阿辞不愿随我离去,我自不会勉强。”她转向沈怀卿:“沈阁主,可否让我与阿辞单独说几句话?”
沈怀卿看了眼从始至终垂着头的顾辞,随后退到了十丈开外。
待那袭青色身影离他们有些距离后,林氏一把攥住顾辞的手腕:“顾庆海害死他双亲,按常理他该恨你入骨才是。可方才...他待你倒像格外在意?”
顾辞指尖微颤,这个问题同样在他心头盘旋,沈怀卿眼底的那份温柔,因何而来?
“他为何会卸任阁主之位,莫不是也是因为你?”林氏继续猜测,嗓音突然变得急切:“你老实告诉娘,沈怀卿是不是对你...有别的想法?”
话落,顾辞突然轻笑。
抬起眼时眸中满是自嘲。“母亲说对了,只不过有别的想法的人不是他,是我。”
林氏愣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很恶心是不是?在顾家那几年,只有他是真心待我。我如今对他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倒也正常。”
顾辞抬眸望向远处树林,嘴角噙着淡笑,“母亲不必这般惊诧,世间情爱本就不分男女。”
林氏手中绢帕忽然落地,脸色煞白:“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那沈怀卿若知晓你这般心思...”
“他已经知道了。”
“什么...”
顾辞打断她,“您不用担心,他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杀我。”
林氏闻言,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发颤:“你对他这样,可他对你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你为何不跟为娘走?难不成还要留在这受他羞辱?”
“母亲误会了。沈怀卿已经答应放我走了。等帮他报完仇,我便会离开。”
“你要去哪?”林氏急切地上前一步,“跟娘走好吗?”
顾辞摇头,“我不会和您走,也不会留在他身边。”
林氏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娘也不强求。”
她嗓音微哑,却忽然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顾辞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在后山墓园里格外刺耳。
顾辞猝不及防,被打偏的侧脸迅速红肿。抬手擦掉唇角的血渍,怔然抬头。
还未开口,林氏已厉声喝道: “不知廉耻的东西!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她猛地扯住顾辞的衣襟怒斥,“为了一个男人,连亲娘都不要了?你疯魔了不成!”
顾辞被她推搡得撞在身后的石碑上,脊背生疼。
母亲方才不是还说不强求?
怎又生如此大的气?
是因为不同她离开还是因为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母亲... ...”
“闭嘴!”林氏眼眶通红,扬手又要打他。
就在此时,一道青影倏然而至,沈怀卿一把扣住林氏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他眸色暗沉,声音冷得骇人:“林姨,适可而止。”
林氏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而冷笑:“沈阁主这是做什么?我教训自己的儿子,与你何干?”
“他身上的伤,够多了。”
林氏盯着他,忽然笑了:“沈阁主倒是心疼他,也不知我家阿辞身上的伤是何人所为?”她用力抽回手,理了理衣袖,“你既对他无意,又何必假惺惺地护着?难不成,是可怜他?”
沈怀卿眸色一暗,还未开口,顾辞已从他身后走出,有些不安道:“母亲,够了。”
林氏却不看他,只盯着沈怀卿,一字一句道:“沈阁主,我今日把话挑明。你若对他没有那份心思,就放他干干净净地走,别让他再为你犯傻。可若你心里有他...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凌厉,“那就给我一个承诺,这辈子好好待他,否则,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你!”
顾辞晃神。
他好似明白母亲为何动怒。
她在为他试探沈怀卿的心意。
不可置信的想法冒出,他竟也有些期待。期待沈怀卿会说什么。
然而即便说了,即便答案是他所期望的。
他与沈怀卿也绝无可能。
沈氏夫妇的死,这道坎他们永远也迈不过。
沈怀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林姨多虑了,是我醒悟太晚,日后若有机会,我必不会让他再受丝毫损伤。”
林氏冷笑:“空口无凭,我要你发誓。”
三人对立,顾辞心脏都快跳出来。
沈怀卿没有半分犹豫,手刚抬至半空时,林氏直指他面前那两座并立的墓碑,嗓音犀利:“我要你以你爹娘的名义起誓。沈怀卿,当初是我帮了你,如今你还我一个承诺,这不过分吧?”
顾辞脸色骤变,猛地挡在沈怀卿面前,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母亲!别说了!”
沈怀卿父母的死,是他毕生之痛。以亡者起誓,无异于揭人伤疤。
此时沈怀卿不发一言。
林氏怒视顾辞:“你给我闭嘴,今日我若得不到他的承诺,你必须跟我走!”
“母亲!”
顾辞这下是真的慌了。
今日这般举止,沈怀卿对他的厌恶怕是得在上一个台阶。
其实,上与不上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自嘲与慌乱交织时,身后忽然淡淡的飘来一声极低的声响。
“好。”
顾辞呆愣。
只听身后人继续开口:“我沈怀卿,以先父先母在天之灵起誓,”
顾辞瞳孔骤缩,下意识想阻止:“沈怀卿!你疯了?!”
可沈怀卿已经继续道:“此生必不负顾辞,若违此誓,父母泉下难安。”
顾辞整个人僵在原地,周遭好似停滞一般。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沈怀卿,对方眉目间的决绝一下下凿开他筑起的所有防线。
“你...不必为了那三年补偿我。”
“本就是我父亲对不住你...也是我一意孤行来千面阁...”
“你恨我,不相信我...都是应该的...”
顾辞浑身发冷。他太清楚沈怀卿对父母的执念有多深。
这个誓言,比任何毒咒都更诛心。
沈怀卿并未理会顾辞,就这么看着他胡思乱想。
也不着急解释。
他同意起誓,第一是为了还林氏的救命之恩,第二也是因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没有同顾辞解释,是知道此事说了顾辞也不会相信。
不如付诸行动后再去一并挑破窗纸说明。
到时,也比现在有信服力。
承诺刚许完,后山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林氏的衣袂翻飞。
风力太过强劲,导致林氏往后退了两步。
沈怀卿收回手,神情不恼不怒,似乎还带着一抹恭敬。
只因为对面之人是顾辞的母亲。
“林姨可满意了?”
林氏原想着当着顾辞的面试探沈怀卿的心意。
若他推拒,也好叫顾辞死了这条心。
可谁能料到,沈怀卿竟会为顾辞以双亲起誓。
若非心中早有决断,又怎敢下这般重注。
山风越滚越大,她的衣角就没放下来过。
“满意。只是...”她感受着周围的风流,嘲讽道:“你爹娘好像不高兴了。”
沈怀卿笑了。
“我爹娘是在感谢您当年的赠马之恩。”
一句话,他将林氏的紧张换成了心安。
山风渐歇,林氏的衣袖终于垂落,可她的神色却比方才更加复杂。
她盯着沈怀卿,似要将他看透,却只在他眼底寻到一片坦然。
半晌,她终是轻叹一声,道:“你和你小时候不同。”
沈怀卿笑意不减,只微微颔首:“长大了,自然不同。”
“誓言已立,我自然不会再阻你。但若你日后... ...”
“不会有那一日。”沈怀卿打断她,声音不重。“我既敢起誓,便敢担一生。”
林氏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顾辞一眼,转身:“阿辞,记得给娘多写写信。”
顾辞咽下哽在喉间的酸涩。
从重逢到分别,不过短短十日。
“好... ...”
他应得艰难,尾音散后山风里。
林氏咬牙,停顿半晌后,终是离去。
待林氏走远,沈怀卿这才面向顾辞。
顾辞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被打的脸颊还在发烫。
沈怀卿的视线落在他红肿的侧脸上,忽然抬手。
顾辞下意识闭眼,却只感觉到带着凉意的指尖扣住他的下颚,往旁边移了三分。
“跪了多久?”沈怀卿问。
顾辞抿唇不语。
额前的碎发沾染着些许汗液,贴在一旁。衬得他面色更加苍白。
沈怀卿也不恼,托着他的下颚往上抬了抬,好似在看这一巴掌打的有多重。
可嘴里问的,却和这巴掌无关。
“瑾川说你跪了四天。若我不来,你当真要跪满七天?”
“我没事。”
沈怀卿叹气:“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人。”
顾辞睫毛颤了颤,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是啊,他确实很笨。
笨到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笨到明知是飞蛾扑火,还是义无反顾。
沈怀卿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顾辞一惊,下意识要挣脱。
“别动,你膝盖不想要了?”
顾辞这才注意到自己双腿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方才全凭一口气撑着。
此刻被点破,膝盖处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痛,让他不禁晃了一下。
沈怀卿一把扶住他,另一只手直接穿过他膝弯,将人打横抱起。
顾辞惊呼,慌乱中抓住了沈怀卿的衣襟:“放我下来!”
“闭嘴。顾辞哥哥可别忘了,是你亲口说要帮我报仇再离开的。大仇未报之前...你永远都是我的奴隶。主人说话时,奴隶该怎么做,需要我教你么?”
顾辞眼皮发颤:“沈怀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想帮你上药而已。不然明日你如何去宛城。”
“去...宛城?”
“嗯,皇上亲临。杀害我爹娘的真凶我要亲自报,顾辞哥难道不想同我一起?”
顾辞顿住。
他怎会不想。
他都快想疯了。
若非那些人,他与沈怀卿岂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可细究起来,若不是那些人... ...他与沈怀卿或许都无从相识。
顾辞又不说话了。
沈怀卿抱着他的手掌紧了紧,好想... ...
就这么下去。
怀中的人偷偷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时,忽地想起方才那个太过深切的誓言,心头又是一阵闷堵。
“那个誓言...你不必当真。”顾辞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还母亲的恩情。”
沈怀卿脚步不停,低眸挑眉:“你以为我是随便起誓的人?”
顾辞怔住,不敢深思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垂下眼:“可为什么...”
“顾辞。”沈怀卿打断他,“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还有,顾辞哥能不能不要随意揣测我?”
什么自责...
愧疚...
报恩...
当然,他不否认起誓时,有这些因素在。
但真正能让他这么做的,只有一个原因。
是他想。
不为别的,只因他想遵从内心。
沈怀卿直接把顾辞抱回了自己房间。
以往不是没抱过,但大多是带着故意折辱的意味。
他将顾辞放在床榻上,转身去取药箱。
回来时,见顾辞正小心地卷起裤腿。
膝盖处的布料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稍一牵动就疼得他倒吸冷气。
沈怀卿按住他的手,在床边蹲下,“别动,我来。”
顾辞不适,语气强硬:“不用... ...我自己可以。”
“我说了,让我来。”
“我说了不用!”
“你...”
“沈怀卿!松手!”
沈怀卿抬头看他,有些动怒:“顾辞,你还没离开千面阁!”
顾辞避开他的视线,“我知道,但我可以自己处理。”
“不过上个药而已,你非要折腾?”
“是啊,上个药而已,又何须劳烦主人。”
刺耳的两字出现,沈怀卿收手。“好...你自己来。”
两人争执间,温瑾川推门踏进。
“找你半天,我们何时出发?”
沈怀卿站起身,将药箱放在床边,看了眼顾辞膝盖上的伤回道:“明日吧... ...”
温瑾川点头。
“你卸任阁主一事已经在阁中传开,你那义弟好像不太高兴。”
床上的人眨了眨眼,心中念着... ...
阿昀... ...
沈怀卿敷衍的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温瑾川点头,既已得到具体时间,也就不再多留。
在他准备离去时,只听沈怀卿对着顾辞说:“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名字。”
顾辞身子一颤。
“奴隶怎能直呼主人名讳,方才是属下失言。”
两人对话,就这么不偏不倚落到了温瑾川耳中。
以及... ...
在门外等候的十七。
他看着十七,嘴角上扬轻笑。
忽地想起十七曾经有那么一阵子,也是唤他主人。
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于十七... ...
他似乎更想听到这声称呼。
十七看了他一眼,立即低头。
他对温瑾川最是了解,就这一眼...
他便知晓温瑾川此刻心底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