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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整,天色已经渐暗,冬日的太阳显得格外吝啬。

落日的余晖勉强穿透雨幕,洒在难民收纳点,但那微弱的光芒很快被冻雨和泥泞吞噬。

张涵把军大衣的衣领扯到下巴,布料外层的防水涂层在冻雨中泛着油光,却挡不住冰粒顺着衣领钻进后颈。

他向外走了几步,看着泥浆里漂浮的柴油沫子被冻成琥珀色,突然觉得那些挣扎的难民倒像被封在树脂里的昆虫标本,失去了生机,只剩下本能的挣扎。

“妈的,这他妈就是现代版的《地狱图》啊。”张涵低声嘟囔着,声音被冻雨淹没的无影无踪。

他环顾四周,难民们或站或蹲,有的人蜷缩在一起,试图用彼此的身体取暖,有的人则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眼神中满是无助和迷茫。

冻雨无情地打在他们的身上,混杂着泥水顺着他们的衣领流下,浸透了本就湿润的衣物。

然而,不等张涵继续抱怨,远处士兵组成的警戒线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喝令声。

张涵抬头望去,看到士兵们排成一列,与最前方的难民保持着大概20米的距离,手持武器,枪口昂起三十度,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雨水砸在防暴盾牌上,最前排士兵的战术手套渗水,却纹丝不动。

沈崇武站在一辆装甲车的车顶,双手握着扩音器,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但在这雨幕中显得有些微弱:“所有人——给我——立刻——集合!这是国家最高指示!它决定你们是活下来,还是死在这难民收纳点!”

周围的士兵也跟着重复起来,声音在雨幕中交织成一片嘈杂:“所有人集合,有国家最高指示!”

“男的往左!女的带孩子往右!”列兵陈大毛扯着嗓子跟着喊,他用枪托杵着泥地维持平衡,军靴内侧渗进的冰水让他每踩一步都像踩在冰镩上,冷得他直咬牙。

当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试图挤到男队里,他赶忙伸手去拦,但沾满泥浆的手掌在对方肩头滑了个空。

那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嚎哭起来,尖利的哭声撕开雨幕。

她慌乱地拍着孩子,防雨布裹着的襁褓被雨水浸透,露出一角苍白的襁褓布。

“别哭了别哭了!”陈大毛下意识地跟着哄,喉结上下滚动,冻疮开裂的耳垂渗出血珠,在雨水中晕开淡红。

“碍事的小屁孩。”张涵瞟了一眼,继续往前走,试图找到一个雨势稍小的地方。

止痛药还是有着一定效果的,吃下去后,膝盖没有像刚才那样疼痛,至少恢复了一定的行动能力。

就像是濒死之人,打上了一根肾上腺素,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难民们听到士兵的喊声后开始慌乱地移动,有的人互相推搡,有的人抱着孩子不知所措。

人群中,一个老人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他的大衣破了两个洞,雨水顺着破洞流进领口,但他依然机械地跟着队伍往前挪动,浑浊的眼睛盯着脚下的泥浆。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她不断用手擦拭着脸上的雨水,试图让孩子更暖和一些,但衣服早已被雨水浸透,无济于事。

当难民们逐渐集中起来后,人群像一锅煮沸的水般开始翻腾。

原本在冻雨中僵立了一个多小时的难民们,心中的不满早已被雨水泡得发胀,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我们不是你们关在养猪圈里的猪!”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暴起,扯着沙哑的嗓子吼道。他的喉结在瘦削的脖颈上剧烈滚动,沾满泥浆的工装外套下摆被愤怒掀起,露出腰间被雨水浸透的皮带。身边的女人死死攥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青筋暴起的皮肤里,惊恐的眼神像受惊的鹿。

“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就连最基本的防雨用品都没有,你们让我们在这里等死吗?”另一个妇女拖着浮肿的双腿挪到人群中央,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感冒了。

张涵往后退了几步,蹲下身子,难民们的抱怨声在他耳畔此起彼伏,但那些声音在他听来,却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话语权从来不是靠嘴皮子就能争取来的。

武器在谁手中,谁才有话语权,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这些难民却始终无法明白。

他们还以为这是在和平年代,以为自己依然可以像在安稳的生活中那样,挥舞着法律的条文,高喊着人权的口号,就能让士兵们不敢开枪,或者放下武器跟他们讲道理。

可他们不知道,当灾难降临,当生存都成了问题,那些所谓的法律和人权,早就变得一文不值。

雨水噼啪砸在扩音器上,沈崇武突然转身抽出92式手枪,枪口对准天空,\"砰\"地就是一枪。

子弹击碎天空中飘落的几滴雨水,被撕裂的水珠在极寒中凝固成晶莹的冰晶,如同被定格的钻石碎片。

难民的抱怨声瞬间戛然而止,人群中的哭喊被枪声震得支离破碎。

沈崇武跳下装甲车,军靴在泥浆里砸出深坑:“听清楚了!从现在起,你们不是难民,而是合众国战时动员兵!懂吗!”

说话的同时,他扯开被雨水浸透的战术背心,露出内侧鲜红的党员徽章:“我沈崇武以合众国党团员身份向你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将与国家节节挂钩,国家不亡,你们就不会亡...”

其余的士兵也跟着呐喊起来,声音在雨幕中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国家不亡,你们就不会亡!”

每一声呐喊都像是重锤砸在泥浆里,震得人群中的张涵瑟瑟发抖。

“完蛋了,真被抓壮丁了。”张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泥浆瞬间浸透了他的裤子,冰凉的湿气顺着裤腿往肉里钻。

他双手撑在泥地上,早已磨破的掌心被碎石硌得生疼,可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在看一出荒诞的闹剧。

他原本只想在难民收纳点多停留一天,等待朱大常他们。

这个计划简单得像张白纸:找个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领点食物,等同伴。

可现在,他的命运被这声枪响彻底改写。

张涵突然想起几年前在征兵站的经历,体检表上那行鲜红的字迹:“心脏二级甲等不合格”,像一把刀插在胸口。

他本想堂堂正正穿上军装,却被拒之门外;如今不想当兵,却被强行征召,这世道比讽刺小说还离谱。

张涵眼神已经呆滞,沈崇武的那句:“国家不亡,你们就不会亡!”

令他想起了在临海市博物馆里那尊青铜鼎,鼎身上刻着“国之重器”,可底座却被血迹染红。

每个朝代的青铜器,都是用百姓的白骨浇铸的。这所谓的“国家”,不过是堆砌在士兵坟头上的纪念碑。

泥浆突然溅了他一脸,张涵这才发现人群开始骚动。

前排的难民突然扑倒在地,泥浆随着跪姿迸溅,瞬间将那张惊恐的脸糊成狰狞的泥面具。

他徒劳地扒着泥地,浑浊的泪水在泥浆里冲出两道浅沟:\"长官!我还有老娘在……\"话音未落,一名士兵的步枪枪托已精准砸中他后颈,他猛地向前一扑,身体重重砸在烂泥里,激起一片腥臭水花。

沈崇武快步跨过飞溅的泥点,军靴在稀泥里留下歪斜的脚印,用手枪顶住男人太阳穴,枪身随着吼声微微震颤:“站起来!当兵不好吗?你得像个爷们!”

“长官,可我还有老娘要养啊!”男人用手撑地,仰着头,鼻血顺着法令纹蜿蜒而下,在下巴与泥浆汇流成褐红溪涧,“要是我上前线了……我母亲她……”

“政府会安置!”沈崇武扯着沙哑的喉咙,军靴碾过水洼时溅起的泥浆糊了半张脸。

他转身避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撞见身后推搡的人群。

孕妇挺着大肚在雨中趔趄,行动缓慢的老汉正艰难挪动,泥地里传来婴儿尖利的哭嚎。

“政府会安置的吧?”沈崇武又重复了一句,忽然觉得军装上的国徽沉得像块生铁。

……

泥泞的土地上,积水汇聚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溪,人们艰难地在其中挪动着脚步。

“女性靠右!拖家带口的往左侧挪!壮年男人全部在中间列队!”

“所有人不要试图浑水摸鱼,任何躲避征召,或逃避征召的行为,都将面临严厉的惩处。”

张涵艰难地撑着泥地爬起身,他看见士兵们正在用沾满泥浆的手将人群撕裂重组。

女性被推向右侧时,高跟鞋陷入泥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拖家带口的群体被推向左侧时,孩子的哭声与老人的咳嗽声交织成绝望的背景音。

“都给我站稳了!谁敢往队伍外迈一步,老子的手枪可不认人!”

中间列队的壮年们被驱赶成三列纵队,有人试图混进家庭区,或许是想逃避这未知的命运,或许是想回到亲人的身边,哪怕只是一时的安慰。

然而,旁边一名士兵紧紧抓住男人的衣领,猛地用力一拽,衣领被扯得发出“嘶啦”一声裂响。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拉力猛地向后仰去,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双脚不由自主地抬起,险些摔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扯士兵的手臂,但被士兵一把甩开。

“想跟你娘们儿一起睡是吧?等见了感染者,也这么想靠女人?”士兵凑近男人的脸,鼻息喷在他脸上,粗重的呼吸声带着威胁之意,他恶狠狠地盯着男人,双手用力将他往回一推。

男人的身体如同被重物撞到一般,猛地向后倒去,双腿在空中晃了一晃,接着重重地砸回队伍中。

被推回队伍后,男人踉跄了几步,身子摇晃着差点摔倒。

身旁的士兵下意识地伸出胳膊顶了他一下,才让他勉强站稳。

随着士兵们的喝令声,列队的难民们开始自发调整间距,泥浆在他们的靴底碾出气泡,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都是猪脑子吗?排队都不会排,拉上前线了,你们怎么跟感染者作战?”

而人群中,有人低声反驳:“我看不是作战吧?反而更像是去送死。”

这声音虽小,却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道出了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无奈。

“送死又能怎么办?” 张涵低着头挤进中间的队伍,这场面令他想到了在临海市被编入平民自卫军的场面。

那时,他也是这样被人群裹挟,被迫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好不容易从临海市和云林县逃出来。”

“最终,还是难逃死亡吗?”

张涵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发软,这不应该啊!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能够面对一切。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景,听着士兵们的怒吼声,他突然觉得这泥浆地好像就是新的屠宰场,而他刚从待宰的圈里被拖到了屠宰台。

被编入部队拉上前线时,屠刀将会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而屠夫就是那些致命的感染者。

张涵摸出了藏在怀里的两块面包,被体温焐化的雨水在面包表面形成细密水珠,沿着焦壳裂纹汇聚成浑浊的水线。

原本金黄的表皮被泡成深褐色,边缘开始发白起皱,几处较大的孔洞里积着泥浆。

内瓤部分纤维明显松散,原本紧实的气孔被水泡撑大,呈现出海绵状的灰白色。

拇指按下去时,整块面包突然塌陷出一个软洞,浑浊的水汽裹着发霉的酸涩扑上面庞。

张涵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历史的画面。

那个被史学家轻描淡写为“五胡乱华”的黑暗年代。

西晋末年,中原大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灾难之中。

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五个胡人部落联盟趁中原内乱之际,纷纷入侵中原地区,建立了多个割据政权。

这些胡人军队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中原大地一片狼藉。

根据《洛阳伽蓝记》中对当时流民的惨状的记载,无数的汉人百姓被迫逃离家园,成为流离失所的难民。

他们在逃亡的路上,遭受着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折磨。

而那些不幸被胡人俘虏的流民,更是面临着悲惨的命运。

阿单氏部族的弯刀在火光中淬出蓝光。

铜锅支在焦黑的尸骨架上,油脂在沸水中翻滚成诡异的金黄,冻僵的孩童尸首随着气泡浮沉。

羯人头领用骨箸挑起半透明的皮肉,蘸着掺血的盐粒大笑,锅上熬汤的冻尸,油脂在水面上漂浮。

“现在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张涵低下头,伸手进军大衣内袋里,摸了摸布洛芬上那凹痕。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泥浆里,混着泥水变成深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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