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多年未能亲至,林如海仍是一眼就认出贾敏坟茔,身子微微一晃,当即便已是两眼发红,脚下打了个踉跄。
黛玉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母亲去世时,黛玉年岁尚小,又多年不曾回返,要说起来,如今其实连记忆也已有几分模糊了,只是一见到这一方坟茔,黛玉仍是止不住的悲从中来。
几人走到墓碑前,取了香烛黄纸点燃祭拜,林如海跌坐在一旁,不停的拿袖子在墓碑上擦拭,生恐沾了一丝灰尘,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听不大清。
二位姨娘也泣涕出声,口中分明唤着“姑娘”“小姐”。
黛玉与林思衡跪在祭盆前,与林思衡一道往里烧纸,不时抽泣两声,却并不说话,只在心中发愿道:
“若娘亲在天有灵,玉儿别无所求,只有娘亲保佑父亲身体康健,若能有一二分余力,玉儿再替师兄求一求平安,便已知足了。”
林思衡在扬州行事,黛玉看在眼里,她自小聪慧过人,如何能察觉不出林思衡那段时间的辛苦劳累,只是不愿去干涉那些正事,不说出口罢了。
那日林思衡遇刺,真险些吓得她魂飞天外。如今一心只将父亲与林思衡记挂着,只要这两人都好,黛玉便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林思衡看着眼前袅袅腾起的烟雾,心中也暗自感叹,数年过去,如今再来到这里,心中虽仍有一番悲切,却难免已迟钝许多,再不比昔日尖锐,叫人痛断肝肠。
又或许是这几年官场厮杀争斗,叫人渐渐铁石心肠起来,也未可知?
“师娘放心,今日与师父,还有师妹一道来看望,倒没有别的大事,只有一桩,师娘的仇,如今已报了。
只是师父这些年熬干了骨血,却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无能,师娘若要责怪,夜里便来托梦寻我,衡儿一定听着。
师妹这些年倒还好,师娘瞧瞧,身子骨都比小时候壮实了些,今日循着山道上来,倒比衡儿手脚都利落了。
当年师娘叮嘱,叫我一定照顾好师妹,衡儿这些年可都记着,师娘一向疼我,如今却有一事,正要讨师娘的主意,师娘如今是天人,自然知衡儿所想,若师娘首肯,便请再吹一阵山风来,叫衡儿知道您的意思。”
心中方才念罢,果真便有一阵山风拂过,如今这时节,山风本就常见,林思衡却不管这些,心中欣喜不已,只当是已得了贾敏首肯,放下心来。
一通祭拜已毕,众人都道过哀思,过得半日,心神渐渐回转,各自站起身来,收拾一番,眼见时候不早,正欲下山,却见林思衡踌躇一二,开口道:
“师父且慢行,今日正巧在师娘跟前,弟子倒有一事所求,想请师父准允。”
说完便已神色严整,在林如海跟前,行大礼参拜,林如海一愣,忙来搀扶。如今林思衡已是高官显贵,师徒间虽有礼节,等闲也用不着再行这等重礼,忙道:
“究竟何事,行这番大礼,快快起来,只管说就是了。”
林思衡顿首再拜,求恳道:
“昔年衡孤露飘萍,幸蒙师父师娘收归门墙,授以经史,视若己出。
自总角之龄,有幸与师妹相伴,每见其春拂柳絮,秋赋菊魂,才情胜于谢女,清雅直追陶公,实有冰壶秋月之质,虽居绫罗丛中,不染半分尘俗。
师妹有蕙心兰质,胜若空谷幽兰,衡不敢比若瑶林琼树,然慕林下之风久矣。
窃思《关雎》钟鼓,宜配窈窕;琴瑟在御,岂独《周南》?
今衡冒昧求娶,倘蒙大人不弃寒微,许蒹葭之附乔木,愿效张敞画眉之笃,谢鲲投梭之诚。
自古婚姻大事,本该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衡上无尊长,师父师娘便为我父母,今在师娘眼前,一片诚心,只求一个示下,倘蒙垂允,当执雁贽告庙,三书六礼,不敢缺如。”
林如海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一时哑然,不再急着叫他起来,反倒扭头去看自己闺女,黛玉方才已愣在那里,此时见父亲往来,陡然回神,俏脸上一片通红。
“啊呀!”一声惊呼,羞恼得瞪了正望着自己发笑的坏师兄一眼,方才心头那点悲意这会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连招呼也顾不得打,一扭身子,低着头就往山下跑,身手瞧着比上山时愈发敏捷利落了。
林思衡瞧着忙喊道:
“师妹且慢着些,仔细别摔着了。”
黛玉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不但没有慢下来,反倒还更快了三分。
林如海失笑的摇摇头,两个姨娘对视一眼,似是也被林思衡这番“胆大妄为”之举给惊着了,眼神里还有几分异色,见林思衡还跪在那里,也顾不上许多,忙上前敲边鼓道:
“当着太太的面,伯爷亲自开口,虽然不合礼数,也已显出诚意,老爷意下如何?”
林如海抚须沉吟,林思衡当着他的面求娶,自是要以正妻之位来聘,这都不消说的,如今林思衡有伯爵之贵,可林家四世列侯,林如海自己如今也是皇帝心腹,又有功勋在身,地位倒正相配。
况且他也不是真个眼瞎,这两个小儿女本也有情意,若果真将女相托,林如海倒也不担心自家闺女会受什么委屈,本欲过几句应礼的话,便也就点头应下,只是忽然想起一事,却开口道:
“老夫知你心诚,你师娘也自小疼你,玉儿又到了待嫁之年,如今你来求娶,一片诚意,本无不允之理,只有一事,细思尚有几分不妥,倒要先拿个主意来。”
林思衡忙道:
“不知有何不妥之处,请师父示下,纵有千难万险,弟子也必叫其化为坦途。”
林如海轻笑道:
“那倒没有这样严重,说起来其实也是小事,只是到底你的地位不同,又惹人眼,难免要生出事来。
你本姓林,却正与我家同姓,倘若两家婚配,却犯了同姓不婚的规矩,你可想过?”
林思衡哑然失笑,只当是多大的事,要说这同姓不婚的规矩,本是西周时定下的规矩,那时人少地寡,同姓多为一家,自然不好婚配。
到了如今这时候,生民亿万,地扩万里,同姓不婚的规矩,除非是有人刻意盯着,早也是一纸空谈了,只是既被师父提起,林思衡略作思量,便道:
“这等规矩只是小事,师父既担忧此事,弟子倒也有主意了。”
说着便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法子一说,两个姨娘听得瞪大眼睛,林如海也诧异得瞧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抬手在林思衡后脑勺上拍了一记,笑骂道:
“胡闹!”
林思衡嘿然一笑,神情却仍十分笃定,并无动摇之色,林如海见此,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道:
“且起来罢,你既拿定了主意,不嫌你师妹无嫡母教养,诚心求娶,如今我倒也可允了你。
至于定亲之礼,你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不必废那许多虚礼,待回头寻一吉日,写了婚书予你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