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他正妻的位置,他期待着长子的诞生。
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一步一步掌握权力,最后联合宋家,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终于夺得皇位。
直到那个时候,他们还好好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章平帝不太记得了。
登上帝位后的日子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依靠宋家起来,他做不到大权独揽,他总能听到外头对他的指责与嘲讽。
宋家贪恋权势,仗着从龙有功,行事变得张狂,在朝堂上总和他作对。
更可恨的是他那个兄弟,变着法地折磨他送过去的那个小宫女。如此,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敢当众提及他的生母,说他骨子里流着低贱的血,真是该死。
所以,他杀了他的兄弟,杀了他的小宫女。那个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死的时候破碎不堪,他甚至不知道当初怎么会喜欢过这种人的,简直是耻辱。
章平帝登上帝位后杀了不少人,唯独宋家,他还不敢动。宋家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他杀人,得用刀,可是这把刀越来越不听话了。
章平帝和宋皇后就这样日渐疏远。
他是皇帝,全天下仰慕他听他话的女人多的是,他何必日日对着宋皇后呢,看到她,就让他想起令人作呕的宋家。
章平帝不断扩充后宫,他逐渐忽视宋皇后,也逐渐忽视了他的嫡子,可是——
“阿渊,你皇兄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跟你母后长得像,很好看,朕每天都要抱他。你母后疼爱他,日日亲自照料着。等他稍微长大一点了,朕每天都会抽空教他读书认字,抱着他骑马。那时候,你母后总是很心疼他,觉得他还小,不需要承受这一切。所以,后来的事,朕真的没有料到……”
在生命快走到尽头的时候,章平帝的心终于生出了一点血肉。
余晚烟听得眉头直皱。
一切的结局不都是章平帝自己一手促成的吗?时至今日,他依然将过错推到别人身上,仿佛自己才是最无辜的一个。
他在这里缅怀自己的长子,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那一点微末的真心,还是,如果今天站在这儿的是大皇子,他就不会被夺走手中的权力。
具体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章平帝自己心里清楚了。
余晚烟看了眼谢重渊,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章平帝在不断诉说着自己对谢重渊兄长的真心,那么谢重渊呢?这世上有多少人对他有过真心?他的亲生父母视权力视家族荣耀为所有,在这一切之下有过的少的可怜的真心与关怀都给了他的兄长,那谢重渊得到了什么呢?
余晚烟听谢重渊讲述过往,在宋皇后去世前,似乎所有人都将他忽视了,除了他的兄长。可他兄长死去的时候,他不过七岁。
谢重渊看出了她眼底的怜悯,反手握住她,捏了捏她的掌心。
过往如何,不重要了。从黑暗中厮杀出来是艰难,但他不会被曾经的痛苦束缚住,人生短暂,现在和以后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会走上这些人的老路,他的身边有了一个相伴一生的人,他会和晚晚好好地生活下去。
谢重渊淡淡开口,“如果都说完了,那我们就走了。”
他牵着余晚烟起身。
章平帝突然挣扎起来了。
他病得太重,翻个身都很勉强,两只干瘦的胳膊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
谢重渊和余晚烟冷眼看着他扑腾。
章平帝被他们的眼神刺得心口一痛。时光倒转,他好像又变回了年少时那个备受欺凌的落魄皇子,倒在其他几个兄弟的脚下,被他们捉弄。
是啊,他老了,他的一生快结束了,所以总是会想起过去。
章平帝浑浊的眼里隐约有光,很快又消失不见。
“阿渊,你如今什么都有了,放过你的兄弟吧,璟衡他威胁不到你,你留他一条性命。”
谢重渊神色未变。
章平帝知道他心狠手辣,不会顾及手足之情,他转而看向余晚烟。能阻止谢重渊杀戮的,只有这个女人了。
“这一年多来,阿渊行事偏激,引起诸多朝臣不满,他日若再对璟衡下手,必定人心惶惶,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你身为他的人,应该劝阻他,莫要让他糊涂行事。”
相较于章平帝的激动,余晚烟一派平静。
“那陛下呢?将屠刀对准自己亲兄弟的时候,将宋皇后拉去挡箭的时候,命人刺杀自己亲生儿子的时候,陛下是怎么想的呢?陛下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吗?”
“你……朕……朕正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才劝诫。”
章平帝神色复杂,余晚烟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在她看来,若是以前的章平帝,又怎会管谢璟衡的生死。
在世人眼里,他宠爱谢璟衡,可谢璟衡又何尝不是他手中的棋子,可以加以利用,制衡谢重渊。棋子若是乖乖的,可以宠爱,若是生出异心,则可弃之。
“你,替朕劝劝他。”
“我不会劝他。”余晚烟平静地打破了章平帝的幻想。
“谢璟衡在你多年的刻意培养下,早就养成了不安分的性子,他的野心并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而消弭,留着他,只会酿成祸患。”
“再者,阮贵妃和谢璟衡曾经数次派人刺杀他,他们对大皇子的死也同样负有一定的责任,我凭什么让他放过他们呢?”
“你!你们!”章平帝苍白的面颊泛起一抹潮红。
谢重渊开口了,“你以为你的病是谁造成的?你的宠爱滋生了他们的野心,你的犹豫加剧了他们的不安。”
章平帝的身体原本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在谢重渊的推波助澜下,阮贵妃母子狗急跳墙,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以至于章平帝一病不起。
寝殿内安安静静。
片刻后。
“不可能!不可能!”章平帝不可置信,气急攻心,一抹鲜血从嘴角流下。
“晚晚,我们该走了。”
谢重渊牵着她的手,将章平帝留在了这座蔓延着死亡气息的宫殿。
章平帝渐渐失了力道,头缓缓垂了下去。
他这一生,始于一座破败的宫殿,从欺凌中走来,在算计中得到至高之位。他猜忌身边的人,同时也被亲近之人背刺,最终在这华丽的宫殿中独自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