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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请留步!”

大典刚刚结束,沈云涛便快步下山返回自己的宿馆,行至半山腰却被一声清亮的女声喊住。回头一看,果然是苏幼情,心中暗自惊异:“怎的她对长春宫之事格外好奇?”脸色却堆起笑容,抱拳迎了上去,“苏掌门,有何指教?”

“沈老面前,岂敢言指教二字。说起来,晚辈倒是有事想要请教沈老呢。”苏幼情拱手道:“说来惭愧,晚辈自喜幼好些猎奇觅古,记得方才席间沈老说长春宫那什么一主二子三尊十二才,心中惊奇难忍,这才冒昧叨扰。不知沈老可记得最后一任长春宫宫主和那些个首尊十二才的名讳?”

“这……倒也记得。”沈云涛对苏幼情对长春宫异乎寻常的兴趣格外惊异,但是既然拦路相询,岂可相拒,沉思良久后点头道:“若没记错,最后一位长春宫主乃是元笈道人,座下两位亲传弟子从拜师之日起便要化去过往俗名,历代皆以姑射、姑蔑为名,姑射为长,姑蔑为幼。当时的三尊分别是方仙首尊鹤松年,符篆首尊胤笙主,神霄首尊黄楚河。鹤松年独门独户,尊职虚设。符篆与神霄二脉却人丁兴旺,各有六位奇人高才。符篆六才分别是宁佛安,冯平归,姚安青,慕星泽,傅清焰,何君唤;神霄六才分别是浅行空、许悲同和人称“舟桥亭砚”的黎雪舟,黎雪桥,黎雪亭,黎雪砚四兄妹。”

“佩服佩服。”苏幼情满脸赞许之色,“沈老当真是当今武学活宝典,长春宫这些个两百多年前的人名竟能如数家珍的一一列出。”

沈云涛哈哈大笑,道:“不瞒苏掌门,鄙门对于剑术的造诣或许无法与贵派并肩,但是对弟子们记事这条却格外栽培,故而多少能比常人记的多些。而且苏掌门可莫以为这些个名字的主人都平平无奇,他们那个年代,这些人各个都是当时一等一的高手,不说其他,便是这十二才里任何一人,放在此间,也有与纪楚卿一较高下的本领。”

此言一出,苏幼情朱唇微启,骇然色变。十二才任何一人都有纪楚卿一般的本领?那一主二子三尊呢?加起来整整十八人,当年长春宫竟然有整整十八位顶尖高手!!!

遍数当今天下各门各派,便是底蕴最深厚的昆仑太白,也远远不及,能有一手之数的绝顶高手已是独霸一方了。是谁,是什么事能让这样独霸江湖的至尊宫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按照苦厄神僧和林剑圣当年推测,应该是有一门魔功,长春宫一直守护这部魔功,后来可能也是因为它而销声匿迹,最后化名滴云观。直到败惊仑之事,又因为没能守护好这部魔功,导致长春宫最后的血脉全部饮恨自绝。

她回忆一遍,暗自又记了一遍,发现还是什么关键也没问出,连忙追问:“沈老对扶幽宫创派祖师薄云凉与长春宫之间的过往,可有了解?”

“略知一二。”沈云涛点头说:“据说薄云凉原本是巴州人,在百鹤蕉林拜师学艺。后来不知怎么被门人追杀,逃到了长春宫,听说在长春宫中她剑法精进,后来修为大成之后,竟然返回巴州屠戮师门。至于她在长春宫中如何受艺,与巴山剑池之间有什么隐秘恩怨,老夫除了听到些荒唐传闻,真实内情却无书字可佐证,倒知之不详了。”

“什么传闻?”苏幼情追问道。

“这……”沈云涛微微一愣,随后淡淡摆手笑道:“粗言秽语,免得脏了苏掌门的耳,不说也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沈老但说无妨。”

见苏幼情如此坚持,沈云涛面色微沉,正色道:“当时有传闻说剑池掌门,也就是薄云凉的师父吕伯郇,对自己的小徒弟有了逾越师徒情分的不轨之心,薄云凉年少却志坚,宁死不从。吕伯郇欲用强,没想到被薄云凉所伤。吕伯郇因此愤恨难当,便以欺师灭祖之名下了绝杀令,没想到一翻围堵最后还是被薄云凉走脱,更没想到她逃到长春宫练了一身本领,最后偌大的剑池因此覆灭。”

任是苏幼情早有准备,也面色熏红,尴尬至极,师徒之间如父母儿女,师父恋女弟子,这事书上听着好玩,世人却半点难容,于礼于法都是违背人伦的大逆。沉思片刻,续道:“沈老对这传言如何看法,不知有何依凭?”

沈云涛正色道:“据说当年薄云凉返回百鹤蕉林,曾有樵夫和采蜜翁撞见她坐在溪石上发呆,嘴里含含糊糊似乎念叨什么‘妾未生,君已稀’,什么‘孤身女子无所依’之类的说辞。当初吕伯郇年近耄耋,薄云凉不过二八,算岁数,倒是勉强合了上面的说辞。”

“将要入土的耄耋寿老,爱慕自己不过二八的妙龄女徒?”苏幼情双眉微蹙,片刻后又嫣然一笑,“这……这简直胡说八道么!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是啊。”沈云涛也跟着笑了起来,“而且鄙门与剑池同在巴州,虽说交往不深,彼此也算略知一二。传闻那位吕伯郇吕老掌门年轻时就醉心剑艺,为人又宽和仁善,锄强扶弱、散财济贫的事情可是做了不少,在巴山一代名声盛佳,就算到了如今百鹤山一带承他恩惠的子孙后辈将他画像供奉堂屋的也不在少数。一个人若是为了名声虚伪应付,偶尔是有的,然而这等博名钓誉的事,短则一二月,长也不过三五年也紧够了。像吕伯郇这种从束发少年做到耄耋之寿的,古往今来,恐怕也没有这么傻的了。再者,剑池一派在收徒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怪规矩,那就是无论招收男女弟子,除了考教毅力悟性之外,也必须容姿俊美、气质非凡,若是相貌平平的,任是毅力再坚,悟性再佳,也不入其门。所以百鹤蕉林又被我们巴山人戏称为‘美人林’,他们一年一度的蕉林煮酒会,也是当地的一大盛典。所以啊,那吕伯郇吕老年轻时便是一位有名的美男子,加上又是世家出生,性情更是温和谦逊,年轻时候莺莺燕燕的美人佳丽见得多了,怎会在耄耋之年对一个区区女徒心生不轨呢?可见都是胡说八道。”

苏幼情玉容含笑,陡然一抹精光在脑中闪过,暗忖:“以往无论苦厄神僧还是林剑圣,亦或是昆仑遗老元清丰,都将线索放在了滴云观和长春宫的联系,放在了薄云凉与长春宫之间,一直也没有找到要紧线索。既然长春宫、滴云观一条线没有头绪,莫不如换个线索试试呢?再往前追溯,或许薄云凉与百鹤剑池之间的恩怨纠葛……”随即抱拳笑道:“今日真是让晚辈大开眼界,感激不已。日后……”

“沈掌门,苏掌门,请留步。”

苏幼情话音未落,便听高处有人招呼,二人扭头一看,原来是通古剑门卜卓君和剑山老鬼张青,苏幼情原本和缓的面色陡然一变,继续对沈云涛抱拳道“改日晚辈必登门道谢,以表心意,就此告辞。”

说罢,也不等卜张二人下阶而来,便匆匆转身离去。

卜卓君下得阶来,望着苏幼情一步三丈远的匆匆背影,满脸难堪。沈云涛尴尬的咳嗽两声,叹道:“没想到时隔多年,苏掌门还没放下心结。”

“是啊。是我连累了袖林,连累了离忘川,她心里怪我也在情理之中。”卜卓君应付地笑了笑,又问:“对了,方才二位聊什么呢?”

沈云涛如实答道:“都是一些关于长春功与薄云凉的古旧传言,不知怎得,苏掌门似乎对此格外有兴趣。”

“哦?”卜卓君先是一惊,沉吟片刻后自言自语道:“那看来早晚要再见了。”

……

白日的大典都是例行规程,除了被封赏到的文官武将,真正的心腹臂膀也绝非匆匆一会便返回封地。陈煜早已命槐荣将一干要深夜召见的肱骨心腹都安排在行宫左右,以便召见。这首位被召见的人便是并州太守褚衡堂。

“陛下!”褚衡堂面容消瘦,颌下灰须轻轻摆动更显孱弱,或是新病初愈,身子还有些虚弱,不得不拄着青竹拐杖走进瑞天宫后的极英殿。褚衡堂双脚刚跨过门槛,只说了两个字,便老泪纵横,拐杖一撇便跪了下去。陈煜九五之尊,竟然起身相扶,“公符,快起来。”哪知双臂用力却年老体衰,未能扶起,“你不起身,现在朕老了,可扶不动了。”

褚衡堂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槐荣已经将拐杖重新拾起递在手中,然后又退了回去,垂首不敢吭声。“陛下,老臣三十七年没见您了,老臣心里难受啊。”

“坐下说。”陈煜挥了挥手,赐了座。看着褚衡堂风霜疲惫的老脸,心中酸苦,脸上却倏然一笑:“有什么好见的?难不成让朕天天看你这张皱巴巴的老脸,那岂不是看见你就告诉朕更是老了,朕比你年长三岁呢。”

“这……”褚衡堂先是一愣,瞬间明白陈煜是拿他取笑,顿时二人相视而笑,屋内气氛顷刻就亲和了起来。片刻后,褚衡堂道:“陛下召见老臣,有何吩咐,只要老臣办得到,莫说上刀山下火海。便是拆了这把骨头去给将士们擂鼓,老臣也甘心得很。”

陈煜笑骂道:“擂个屁。你那老骨头莫说擂鼓,拿来当戒尺都嫌脆的很。”

说罢,二人再次相视而笑。原来陈煜还是皇子时,褚衡堂便是他的随身书童,一半陪读,一半小厮,从小陈煜在学堂里被宋遗或是袁太宰惩戒的时候,基本都是褚衡堂代为受罚,陈煜早课迟到就打褚衡堂的双腿,陈煜坐立不安就打褚衡堂的屁股,陈煜言辞带秽就罚褚衡堂整日闭口禁言,水饭也不能进。故而算是幼年就有了一条裤子的交情,只是陈煜登基之初,并无什么心腹可以仪仗,便将褚衡堂派往并州,从县尉一步步升迁到并州太守,至此平职十六年,再没有变动过。方才褚衡堂一句三十七年未见,不知是真的心绪所动,还是委婉表达有意入京的打算。

陈煜笑着说:“并州交到你手上,朕很放心。高辛疾怎么样?跟你还合得来吗?”

一听到高辛疾的名字,褚衡堂顿时面露苦色,如霜打茄子,说:“高将军治军严整,老臣佩服的很,但……”

“但什么?有屁快放。”陈煜等了几息也没见他但出什么东西,竖眉催促,“想要告状就现在,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褚衡堂接着说:“但是就是做事有时候固执的很。陛下可还记得景成三十九年,那年碧怒江发了洪灾,全州大半些的郡县都遭了殃,当时老臣缺粮缺房缺人手,衙门公干日夜连轴也不够用,就连牢头狱卒都抽走了。当时老臣听说高将军在中阳大营里存了几十万石粮食,中阳地势高未被殃及,老臣便亲自登门,想跟他借个几万石应急,哪知他闭门不见,老臣在将军府门口等了一天一夜,到了深夜总算见了人,但是他一句‘军需概不外用’便将我打发了,最后要不是陛下从中州和巴州给老臣派了粮食,老臣估摸着都自裁谢罪了。”

陈煜哈哈大笑两声,道:“这倒是他不近人情了,好歹远亲不如近邻,你俩同在并州却一斛未借。不过你也倒是冤枉他了,那一年他八百里加急向朕奏报灾情,问是否要拨军粮应急,是朕给驳回的。那时候朕恰好派叶相南去招降萧山景,为免谈判不顺或起刀兵,便严令瀛洲和并州驻军严整备军,你的脑袋捆在灾情上,他的头顶也悬着把钧天剑。”

“原来如此。”褚衡堂这才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接着陈煜又笑着问:“朕听说你在并州有个什么‘官道清流’的名头,老实说,是花银子买的,还是老百姓封得?”

褚衡堂老脸微红,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道:“这……陛下也知道?不瞒陛下,老臣也是去年才听说有这么个名儿,听说传了有几年了,但绝不是花钱买的,老臣是个穷太守。不过,这名儿听起来还是挺受用的,老臣但凡是政务烦心的时候,就爱乔庄出去听听,一下就舒服多啦。”

哈哈哈哈,陈煜又笑了起来,指着他道:“老泥鳅,你要是没有这最后一句。朕都要碎你一口了。”接着,陈煜喜色慢慢淡去,语气倏然变了,“薛奚仲几次请旨,想要朕免了他的凉州太守之职。朕有些年不理政务了,左右也没几个新人可用,你心里可有中意的举荐?”

褚衡堂思量片刻正色道:“凉州苦寒,本来就人烟贫瘠,其实军务更胜政务;但是因为凉州北扼京城之紧要,军机繁重,确实需要一位干臣来分担薛大人的担子。而且老臣以为薛大人之请也有他不敢向陛下明言的难处,如今刘梓益也已经请辞了掌军刺史之职,薛大人身兼二职,故而如坐针毡,也是情有可原的,依老臣愚见,陛下可在皇亲之中找一位合适能人。”

“你是说崔冰?”

褚衡堂点头道:“崔大人是正牌科举出生,素有才华,在朝廷里也不算新人了,更难得又是蕙献皇后的家里人,太子的娘舅,怎么都该是陛下信得过的左右臂膀。只是陛下刚刚提拔了他作刑部侍郎,可以观察几年,若是干练能用,老臣以为是个不错的人选。”

陈煜神色难测,不知是何考量。接着又问:“巴州呢?”

“这……”褚衡堂沉思片刻,道:“老臣惭愧,再没有人可以举荐。不过有几位老臣觉得不太适合。”

“谁?”

褚衡堂道:“巴州掌军刺史彭世济,左冯翊周文伯,西府员吏严鼎苍。”

“老家伙,你也忒记仇了,当年周元弼可是在你手下做过事的。俗话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风清于老凤声,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本是一桩美事,怎的这些年他没孝敬你,还是给你摆了架子?朕记得,你家老二还是他举荐谋的差事。”

原来周元弼贩卖军马起势,引荐之人正是褚衡堂。当年袁太宰寿高而终,李易远赴幽州,宋遗辞官归隐,袁公昭又只专心于军武,最有希望问鼎百官之首的就是褚衡堂。轮功勋,论私交,怎么都该是他,这不是他自己这样想,是当时满朝文武都这样想。结果造化弄人,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周元弼摘下果实,还设置了西府大卿之职,权倾天下。褚衡堂是个极看重官声的人,处处谨慎小心,为了避嫌,从未举荐自己的亲族入朝为官,亲儿子也不例外,或许是周元弼感念伯乐之恩,便替他开口为儿子讨了差事。而褚衡堂上述所列之三人,彭世济是周元弼的内侄,周文伯是其嫡长子,严鼎苍是其心腹。

褚衡堂老脸微沉,道:“陛下,老臣所言无半点私心,全是为了陛下的万世基业。”

“朕相信你,也约莫知你心思。”陈煜忽然又笑了起来,“但从朕今日招你觐见开始,你就该知道,什么急流勇退、颐养天年的,跟你没半点干系了。并州,你替朕再守几年,现在朕要好好培养太子,以后时机到了,自然会招你回京,不会叫你客死异乡的。等下次再见,或许朕已经千秋了,你要送朕最后一程,扶灵元老有你一位。”

“陛下。”褚衡堂面色骤变,轰然跪下,“陛下万岁,龙体康健,何以说这话?老臣还巴巴地望着,望着陛下招老臣回京,陪陛下下棋,替陛下栽培皇太孙呢。”

“历代先帝都称万岁,可世上哪有万岁之人?能有百载已算异数。”陈煜语气骤厉道:“褚衡堂听旨!”

“臣在。”

“赐褚衡堂丹书铁券一面,褚氏子孙非犯不赦之罪,皆免三死,余罪可以功赎,有司不以刑具加身。褚衡堂死后归葬皇陵,仪同上卿。”

……

褚衡堂走后,陈煜召见的第二人是百越长使勾辛雎。

“那玉龙驹就是沮渠要交给朕的礼物?”陈煜问。

勾辛雎俯身垂首道:“是的,陛下。”

陈煜眉目舒展,难得勾起笑意:“回去之后告诉他,朕十分满意。他还缺什么?可有什么难处没有?”

“这……此事本不该惊扰陛下,但陛下垂询,小臣不敢欺瞒。”勾辛雎缓缓抬起头来,说:“回陛下,百越贫瘠,铜铁稀缺,犹在金银之上。锄犁无铁而不能耕,剑戟无铁而不能称利,因为土地贫瘠,民风古旧,百越至今仍然多用兽骨蚌刀为农具,以石矛玉刃为兵器,南尊公祈请陛下赐精铁铜锡等物,以为陛下之吩咐所用。”

陈煜点点头,吩咐道:“槐荣拟旨,着户部拨银,兵部军器监主办,协力为沮渠筹集铜锡等十万斤,以为急需。期限嘛——白露日之前交割完毕,不得有误。”

“遵旨。”

勾辛雎长身伏地,“谢陛下。”

……

勾辛雎退下后,陈煜召见的第三人是叶郎雪。

“末将叶郎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叶郎雪躬身伏地。

“希长,快起来。”陈煜摆了摆手,“槐荣赐座。”

叶郎雪依言落座,即便陈煜亲切的以他的表字称呼,依旧微微垂首不敢直视。陈煜打量片刻后道:“虎父无犬子,叶帅在天有灵也可笑颜。说实在的,朕都有些羡慕他,有这样出类拔萃的儿子。朕听说你十几岁就做了一派之掌,如今未至不惑便已经一统江湖,可谓年轻有为啦。”

叶郎雪垂首道:“末将岂敢邀功,全赖陛下运筹帷幄,卜卓君掌门鼎力相助,末将不过奉命行事。”

“好。”陈煜朗声笑道:“年轻人虚怀若谷,难能可贵。林郎夫死后,江湖中人各个都像无头苍蝇,聂贼又虎视眈眈,你可要挑稳了江湖这个担子。那些奉命听旨的,该赏则赏,江湖中尚且不足以加恩的,朝廷也求贤若渴,绝不亏待。至于那些个阳奉阴违,甚至自命不凡、恃才放旷的,该肃清也无需犹豫,只管放手去做,卜卓君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陛下圣恩,末将铭记在心。”

“太白剑宗近来可有异动?”陈煜问。

叶郎雪摇头说:“末将正要禀报此事。自陛下下了封山令,末将也命人在太白山附近乔庄蹲守,目前太白剑宗并无异动。流星半月阁那厢,因为神盟之约上无功而返,末将探得,焦红夜、李庸和李道秋三人对黄易君都怨愤不满,四人本就是临时盟约,如今已分崩离析,不成威胁。几乎出于同样的原因,昆仑也将顾惜颜逐出山门,整个昆仑先失青华二老,如今又失去顾惜颜。虽说元清丰仍存于世,但是双目失明又垂垂老矣,图有余威盛名,实际也不足为患。如今全靠古南海和丁冕苦苦支撑门面,偌大宗门实可谓是捉襟见肘,故而几乎全部守山自保,于外扩展征伐只能有心无力。原本意图依附太白的天一剑窟算是识时务的,已被末将纳服,今日在大典之上,末将也留了一位给掌门沈云涛。请陛下放心,末将必与卜卓君掌门通力协作,叫古道神盟这柄利剑永远都握在陛下手中,人虽在江湖,但日后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也可做到军令如山!”

“好,说得好,好一个军令如山!”陈煜笑着向槐荣打了个手势,槐荣便捧着一个巴掌大的乌木小盒走近,槐荣单手拨开,里面赫然放着一枚湛金令牌,正面盘龙背面踞虎,在烛光下灼灼生辉。“既负将军之名,自该名副其实。赐叶郎雪龙蟠踞虎金令,若遇紧急,凭此令可就近调军叁仟。”

“谢陛下隆恩。”

叶郎雪双手捧过,缓缓退出极英殿。

“单阏、渊献。”待槐荣领着叶郎雪远远离去,脚步声彻底无息,陈煜轻声喊了一句。身后的内室之中如鬼魅般闪出两个头戴鬼王面具的紫衣人,齐齐跪下。正是陈煜以十剑士剑阵所仿练的鬼面侍卫之二,一共十二人皆以地支为代号,只修炼合力剑阵,互不知姓名过往。陈煜招了招手,“你二人去为朕办件事。”

二人躬身凑近,听了什么秘密吩咐。同时拱手应命,“遵命。”

陈煜点点头,摆手道:“退下吧。”

二人依言躬身退出,片刻便没了踪影。

“荒落,执徐,出来吧。”陈煜又喊了两个名字,梁上帘幕后又闪出二人,跪下听命。

陈煜双指轻挑桌面,吩咐道:“摘下面具。”

二人毫不迟疑,依言摘下,原来左侧那人娥眉朱唇,凤眼羽睫,竟然是一位美貌女子,或许因为常年戴着面具,不沐日光,她肤色奇白,宛如病态,却别有一番美韵。右侧那人身长肩阔,剑眉俊颜,肌肤也是奇白,是一位俊美男子。这二人眉眼极为相似,一看便知是一胎龙凤。“逄淑眉,逄元信,从今日起便摘下面具,领职杀神殿副殿使,随朕左右。”

“遵命。”二人听声应道。

“方才进来之人可有杀意隐隐者?”陈煜目光盯着那女侍卫。

代号荒落的逄淑眉摇头道:“回陛下,并无。卑职手中这柄‘幽摄’出自佛门正宗,能感内息杀机,内息浮涌或是杀意隐动,宝剑自鸣。”

“禅寂寺轮藏殿辩经,论到正邪不分之处,便以剑拟人,黄泉幽摄,一邪一正,朕是听过的。”陈煜点点头,略微宽心。“你二人虽领职杀神殿,但不涉杂务,只随朕左右,亦如过往。”

……

叶郎雪以为自己会向前几人一样,奉命入昭之后便会自行放还,没想到竟然被槐荣领着一路向偏殿走去,长廊空幽,细碎的脚步声如踏在心口。

“叶将军,这边请。”槐荣躬身掌着一盏微闪黄灯,叶郎雪紧随其后,不久便来到一座偏殿,烛火昏暗,四周也没有内侍宫女。“叶将军,您看这是什么?”槐荣伸手指向墙壁,叶郎雪侧首看去,竟然挂着一幅巨幅地图。

这巨画约莫两丈长,一丈多高,几乎占满整面墙壁。画中丘陵连绵,湖泊星烈,江河密布,初看气势磅礴,再看又细致入微,画工之精妙惊为天人,不知出于哪位大家首笔。他仔细端详,发现层峦叠嶂的群山正是茫茫青州崇山,拦腰横亘的一条手掌宽大的雪白丝带就是横穿五州的碧怒江。中州、并州和巴州之间有一个约莫扳指大的圈点写着“巨雄关”三个字,九州之心长安在巨图正中央,大小也不过拳头一般。

“这是……”叶郎雪心神一震,“是九州环宇全图罢?”

槐荣含笑点头,“将军见多识广,这正是九州环宇图,将军可能找到贵门所在?”

叶郎雪抵近细看,槐荣身形偏矮,捧着铜灯举过头顶帮他照明。中原九州——青州——岐山郡——瓮城——阳关镇……他按照心中的次序逐一往下寻觅,但是看了许久,莫说小小渡明渊,便是瓮城也只是一个小若蚊蝇的黑点,名字也不配容下。唯一能瞧见名字的,是瓮城东南一百八十余里开外的岐山郡首城——扶风城。叶郎雪一看到米粒大小的“扶风”二字,便明白了槐荣领他来看着九州环宇图的目的:渡明渊太小了,小的可有可无,小的在青州在岐山郡也不过沧海一粟,更汪论天下九州。

果然槐荣笑着说:“叶将军可知,今日陛下为将军独坐东首尊位花了多大心思。那瑞天宫中,不知多少封疆大吏一品大员都无有这等殊荣。他们瞧见叶将军的几案,可是垂涎三尺啦。”

“陛下圣恩,纵死难报。”

“是啊,”槐荣点点头,忽然又问:“将军这些年可有回过家乡?”

叶郎雪淡笑着摇头:“俗事缠身,自从家父归葬故里后,竟然再没回去过啦。”

“难免的,将军少年接掌一派之尊,诸事繁忙,不能抽身荣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将军全可放心,叶氏祖陵,陛下吩咐属地上下官署衙门都照拂得甚为妥当。对了,将军可还记得蓝心芝蓝妈妈,如今她和她两个儿子,都在叶氏的陵墓收拾打理呢。还有费三叔,吴老爷子……”槐公公如数家珍般的说出一串尘封久远的故人名字,就像一页一页的揭开泛黄的乡愁,“对了,还有您的发小朱炳游都被安排在了叶家租屋。这些人知根知底,又住家不远,打理起来也格外放心,用起来怎么都比外面的强。盟主以为呢?”

叶郎雪全身一股寒气窜上,直戳他从没在意到的柔软处,“陛下圣恩如此,末将感激涕零,唯有粉身碎骨效力犬马,此生绝无他途!”

……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兄弟二人跟随大人也十来年了,没什么罪是受不住的。横竖不过伸头一刀。”申血衣面色阴沉,从被秦夜招来便一语不发。最后还是罗森最先熬不住。

“今日纪羽宗闯宫,坏了大典。本来我等三人唯有以死谢罪,但是陛下念在我们素有功勋,便恩赐免死,只是……”秦夜说:“只是日后无法与二位共事,至为遗憾。”

“这么说,不用砍头。只是拔了衣裳,做平头庶民了?”罗森抬起头,喜色难掩。

秦夜点点头说:“叶盟主那里急需人才,二位若没有别的路子,可去那里高就。相信以你们的本事,他不会亏待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申血衣试探地低声问:“家眷呢?”

秦夜道:“家眷自行带去,不过既然我们兄弟一场,按例,自然还是有杀神殿暗中照顾。”

“切。”罗森低笑一声,双手一摊,颇有些不满地嘟囔道:“老大,这不就是叫我们兄弟二人去渡明渊做探子吗?”

秦夜似乎早就习惯了罗森的直接了当,瞬间脸色一沉,背过身去做个两不相应。

申血衣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说:“怎么?难不成你想人头落地?你全家的脑袋一张桌子摆得下不?能留着脑袋吃饭喝水算是福大命大了,再说了去了外面不比宫里舒服?”说着转向秦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多谢大人求情,否则我二人绝不会有命出去,今日大恩大德,申血衣永世不忘。”

罗森见状也跪了下去,“老大,他把我的话说完了。以后有什么吩咐,我罗三赴汤蹈火,绝没有半个不字。”

……

今夜许多人被重恩赏赐,欢喜无限。也有人因为忧虑在心,彻夜难眠,就如周元弼。两座殿宇之间的环廊拱桥之上,被红色的灯笼映得血一般的艳。冷沁的夜风吹动衣衫,却吹不走心中的疑虑,周元弼负身而立,如此静默如岩得站着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他在等待传召,虽然陈煜今夜并未要求他奉旨候诏,他依然在环廊拱桥上等着。直到陈煜安歇的极英殿都歇了烛火也未曾想过离去。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果然有脚步身从不远处传来。侧首一看,果然是槐荣。

隔着丈远,周元弼便笑着抱拳:“山里夜深露重,公公不在陛下身边伺候,来这里作甚?”

槐荣迎面而来,老远就稽首作揖道:“有劳大卿提点,奴才不比大卿,已有多年没出宫啦,陛下刚刚歇息了。奴才得了闲,没想到贪图这一时的山色夜景,竟然就被大卿撞见了,真是取笑了。”

“原来如此,”周元弼缓步走近,与他并立,低声道:“世人都以为我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其实我们站在瑞天宫的人都清楚,能站在陛下身边的除了秦夜秦大人,就只有公公您了。就像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会封赏李长陵一样。”

槐荣淡淡笑道:“这不是大卿一人的不解,奴才我也是后知后觉的,陛下始终是陛下,圣心超凡,非我等臣下可以猜量的。”

周元弼拱手,语气颇为谦逊地问:“有劳公公指点。”

“不敢当,”槐荣回礼道:“以前有两头白额虎惹恼了陛下,陛下本欲处之而后快,便在这山上设下诱饵,来的那头就得先死,另一头自然就成不了事。可惜啊,这两头白额虎都聪明的很呐,一头也没来。两头都没来,就只得喂着一头,好放手去捕捉另外一头了。”

“既是去患,为何舍近求远?”周元弼毫不迟疑地追问。

槐荣面色微沉,低声道:“东海送过来的那支花,谢了!”

周元弼猛然大惊,心下暗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萧临晨死了,难怪。如果李易如约来了芒山,陛下必定要在芒山杀他。然后封锁萧临晨的消息,先封赏她或者萧山景,等把幽州征伐完毕,再放出萧临晨的消息,引动萧山景叛乱,再名正言顺去征伐海云边。”周元弼恍然大悟,笑着问:“这么说,如果幽州的那位来了,被封赏的就该是海云边的那位了。”

“不错。”槐荣点点头说:“他本来可以得到瑞天镇国大将军,王位世袭,非男子专。他女儿本来可先封宝沁公主。可是长陵公没来,陛下就用了另外一道诏书,一切就不一样了。”

周元弼凝神稍许,道:“看来陛下要对海云边用兵了。”

“大卿宽心,无论是战是和,陛下对大卿始终都是信任如初的,”槐荣低声笑道:“大卿应该知道,裴鸿儒叛主自立,这事无论真假,圣恩不在自不意外,有命没命尚在未定之天。彭世济作为巴州掌军刺史,陛下却毫无猜疑,反而直接封为瑞天十二上将军,便是为了给大卿安心。陛下对大卿的信任,亦如大卿对陛下的忠心一样,坚如磐石,固若此山。”

周元弼神色舒缓,又问道:“如此看来,今日有幸得见公公,也是陛下授意了?”

槐荣点头答:“自然,奴才私职在身,本不该离开陛下左右。但自殷大夫复任后,陛下不愿大卿担心圣恩不在,今日又生巴州骤变之事,故而命奴才为大卿释疑宽心。只是陛下这两日实在操心劳力,远疆的大人们都得见见,陛下说周大卿是贴心的身边人,不用见外,就没有格外召见,目下已经睡了。”

“原来如此,”周元弼拱手道:“有劳公公,今日夜深,臣就不去叨扰陛下,烦请转禀陛下,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若彭世济敢有负陛下,莫说他是我外甥,便是我亲儿,微臣也愿孤身南赴豫章郡,将他头颅斩下,为陛下垫脚祭旗。”

“好,”槐荣轻笑道:“大卿之赤诚忠心,奴才自然转禀陛下,大卿公务繁重,奴才这就告辞了。”

说罢,二人作揖相别。

然而槐荣刚刚走出两步,又忽然折返,径直问:“大卿,可知道老奴最羡慕什么样人?”

“太监能羡慕什么人,全天下的男人哪个不该你羡慕?”虽然心中这样想,但周元弼依旧摇头道:“谁人能得公公羡慕,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我不知道。”

槐荣道:“老奴是无后之人,着实羡慕那些子孙满堂,儿女双全之人。这其中,又属云中城的独孤氏最为让人眼热。孤独老家主姬妾众多,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七个女儿,凑了个十全十美。更难得的是,他的儿子们各个都是人中俊杰,女儿更是了不得,都嫁的好人家。就如长女成了香城左家的媳妇儿,二女嫁给了崔冰大人的族弟崔卫林,四女儿是如今赵雅侯的夫人,六女去年嫁给褚横堂褚太守的长公子褚丹君,除了尚幼的七女和早夭的三女,便是天盲行五的孤独明秀,也跟卢氏定了亲,只待玉事双成。”

周元弼双眉微皱,似乎抓住关窍。只看他双眼睁圆,瞳孔微缩。

槐荣一语点明:“大卿的儿郎们都可称当世俊杰,可惜,大卿,您……还缺一个女儿。这是陛下说的。”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快步离去。

待槐荣的声影隐入宫殿,周元弼轻咳两声。忽然两个黑衣人从昏暗暗的山林之中跃出,无声无息跪在廊下。

周元弼低声吩咐道:“你二人即刻去巴州豫章,去找彭世济,问清楚裴鸿儒为何毫无征兆、突然叛主,是否与萧山景或是李易有勾结,若一旦查实,让他恪守本职,严守关隘,不可轻举妄动,只需听从冷仑的号令行事。另外,告诉他只要他未参与此事,也不可自作聪明,毁坏任何与裴鸿儒的来往书信,以免旁人陷害,陛下查下来,他空口无凭,难以自清。”

“诺”

二人低声应令,接着又如鬼魅般飘入山林。

周元弼往回廊尽头走去,到了转角处,他低声问:“你怎么看?”

红灯映照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半老衰翁,鹤发鸡皮,手持竹杖,“回大卿,陛下既然有结姻亲之念,大卿可在族中寻一贤德聪慧之女……”

“我还不知道这个?”周元弼不耐烦地将他打断。

“福祸相依,取舍相成。”那人低眉垂首道:“无论陛下要什么,或是因此拿走什么,大卿此时都应竭力配合,予取予求,绝无二话。否则,未战海云边,先灭大卿府。”

周元弼脸上阴晴不定,若是之前陛下想要结成姻亲,那可是他梦寐以求之事,莫说认个女儿,便是把他自己的妻妾拿去也双手奉上。可是如今大战将起,福祸难定,一旦结成姻亲,便是再无回转余地。虽然已经贵为百官之首,但是骨子里的生意经告诉他,本钱越大,获利和损失都越大。

最后他咬牙道:“叫周康、周泰,速速赶来青州。”

“遵命。”

……

行馆之中。

“殷大人,对裴鸿儒陡然反叛,不知您是何看法?”御史中丞狄照狄文英,双颊消瘦,颌下留着一丛灰须,一幅教书老夫子的模样。

殷泗不答却问:“文英以为呢?”

狄文英毫不迟疑,说:“一是蓄谋,二是诬陷。我以为,裴鸿儒素来以清廉忠孝扬名,又是天子门生,虽然为人固执,但品性高洁。况且既不掌兵,又不敛财聚众,他有何胆量反叛,岂非自寻死路?恐怕诬陷的可能更大。”

“嗯,言之有理。但无论是诬陷还是蓄谋,经此一事,陛下对裴鸿儒必然已不再信任,小则弃之不用,大则秘密处死。到时巴州之首悬空待定,不知大人可有意向陛下举荐贤才?”另一人道,这人生着一对浓黑剑眉,面容冷峻如刀削,身上也无一丝赘肉,虽然双鬓微白,长须二尺,看起来有五十出头,但是说话中气十足,若只听声音还以为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是啊,佟大人说出廉某心中所思。如果殷大人不举荐,就怕周大卿举贤不避亲,推举彭世济。到那时,巴州军政要务尽归周大卿……”又有一人附和说。这人年纪虽老,但是温文尔雅,面容不凡,想必年轻时候是位美男子,整个屋子里只有他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长衫,全身上下一派大学老儒气质,看来不是官员,只是幕僚。

殷泗摇了摇头说:“为君之人,最怕领兵在外的掌军者没有辖制,擅兵自傲,对长安皇令或阳奉阴违,或应付了事,正如当年的幽蜀两州太守合兵逼宫之事,乃此祸也。从此后,非边太守不可兼领掌军刺史之职,不可统兵,不可豢养部曲门客。主政太守和掌军刺史互不隶属,却又互相辖制。这么多年来,能合掌军政要务之事的只有萧山景、李长陵和刘梓益、薛奚仲,无一不是边塞苦远或者外海不能及之地。前两位自不必言,如今刘梓益自愿交出兵权,又遣来质子,算是换取了陛下的信任。凉州苦寒,又是幽州东进之路,故而军务重于政务,加之陛下物色多年都没有合适人选,所以陛下才允许薛奚仲赞领太守之职位,此乃无可奈何之举,薛奚仲自己都不乐意,这些年做事谨小慎微,烫手山芋捧得是战战兢兢。故而,巴州太守之职,周元弼绝不敢想,也绝不敢提,不仅他自己不提,也决不许依附他的朝臣帮他提,否则便是横生猜忌,自绝君宠。”

“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但……”佟姓男子欲言又止。

殷泗说:“此间无外人,佟大人不妨直言。”

佟洪说:“陛下今日所颁之旨,许多都出乎意料,李易自不必说,许多人都盯着他这天恩似的封赏。但是这事说到底,陛下不过是把李易已经拿到的东西,又封赏给了他,无非给他个名正言顺而已。反而另外一事,下官却更为在意,那就是陛下居然撤了青州太守和刺史之位,改设青州道,大人再清楚不过,‘道’之一级本不常设,我朝已经四百多年没有过了,就因为职权过大。”

说着,他四顾一圈,见无其他动静,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无论官民品级,生杀大权尽掌一人之手,职权之大,直如国中之国,比之李易和萧山景也不枉多让。若只是青州道那也罢了,袁柱国的人品天下皆知,无人不服,但是若巴州再生变故,蜀中刘梓益又如鲠在喉,若刘梓益一遭死了,难保陛下不会效仿青州道,甚至合巴蜀二州,改回大益州道。届时这职权可是大的骇人!”

众人一听这话,都面色阴沉,暗自思量。虽然觉得思虑过盛,甚至有捕风捉影之嫌,但是谁能道准万一?世间多少意想不到不都是因为少了防备万一的后手,故而谋远之人必然虑深。

佟洪见众人尽皆凝眉思量,慢慢放开胆子,语气激扬地说:“所以,我以为这巴州空悬的太守之人,殷大人务必不能叫周大卿拿了去,万一真是落入彭世济之手,天下岂非又多了一个手握重兵的周长陵?”

殷泗阖眸思忖良久,说:“佟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奈何殷某久不在朝中,除了诸位故旧,也不认识几个人。不知诸位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这……”

说到人选,众人却一时语竭,全没了方才的凌厉辩才。有些是真没人选,有些是心中有人也不敢提,殿前举荐大吏,是将阖家老小性命都压上赌桌的事儿。输赢根本等不到开盅那一刻,而在君上听到的第一瞬间,他如何猜测?是为了家国大计的一片赤诚忠心,还是为了一己之私,所以围朋结党、培植势力?恐怕以众人对当今陛下的了解,大多会是后一种结果。

果然,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吭声,最后还是狄文英打破沉默,道:“佟大人所言极是,既然诸位都没人举荐,我心中倒有一人选,堪当此任,我有意等裴鸿儒之事一了,便向陛下举荐。”

“谁?”众人大为惊奇,异口同声问。

狄文英吐出一口浊气,掷地有声地说:“巫郡郡守杜犀岷。”

“他?”整个屋子里,唯有殷泗面露疑色,其他人却神色一怔,片刻后都相视而笑,那模样似乎听到什么趣闻。廉姓老者道:“你不是跟他有仇吗?我记得多年前令妹便是被他休妻逐家。”

狄文英面色泛红,略有些尴尬,稍许自嘲似地点头道:“是有些小小过节,倒也算不上一个‘仇’字。杜犀岷不是个好丈夫,将夫妻不睦全怪在家妹身上,自从家妹与他鸳鸯缘断之后,数年也没给我来过书信。不仅如此,我听门下赴巫山游历的学生们说,他私下还经常与左右同僚抱怨,怪我给他做的媒不好。后来我因此事气愤不过,就书信相质,哪知他竟然千里迢迢跑到长安去找我大吵了一架,所以他也不算个好朋友。此人做事不通情理,但治理郡县上也算秉直刚正,算是一位能人,只是他在裴鸿儒手下做事,因为性格狂放不羁,没有什么书生气,与裴鸿儒大有不同,故而经年不被重用。”

“何止大不相同,这位杜郡守可是一位奇人呐!”佟洪捋着胡须,接口笑道。

殷泗被囚数十年,并未听过此人,便问:“怎么个奇法?”

狄文英苦笑道:“杜犀岷本事是有的,才华斐然,可说是少年成名,景成二十七年因巴州有司察举而出仕,但是他为人固执,而且不是一般的固执。有一年巴州都尉邢烈星忽染重疾,不能理事,裴鸿儒久闻他名声有意提拔,便将他调在身边暂行都尉权事,算是他第二个伯乐。哪知他刚刚上任,就说巴州太穷,要厘清历年账目,于是将并州盐铁使、市舶司上下一干人等全部召集到都尉府,每日只给两个时辰休息用餐,如此这样彻夜整理账目。若他只是粗略过眼,追溯当任倒也罢了,哪知他说过往历任都要查验,大大小小都要问。大到某年某月盐铁应收几何,该上交户部多少。小到那月那日某人支应几钱几两用以外出公干或者赴京交割等等。大人知道,这些年各级衙门都过的拮据,俸银层层孝敬之后能够糊口已是不易,许多官员都靠公干支银,虚挂符牌,再靠与驿站属官串通虚报人数或是自己拮据节省才积攒些薄财,细微之处都经不起查究。被他这么一条一字的查下去,各个都成了贪官污吏,朝廷蛀虫。故而他才查了三天,光盐铁使就自溢了五个。这些人里十之有九小贪是有的,大恶一个没有,结果因为被他骤然雷厉风行的阵势吓住了,以为是陛下授意,唯恐并州的天要塌了。还不到十天,自溢的自溢,潜逃的潜逃,称病的称病,请辞的请辞,起初还只是盐铁司和市舶司,最后牵连甚广,从公干衙门,到典狱门吏一个没落下,据说他自己写了一本名册,少说也有七八十人。并州各级府衙官员因为这事,各个吓得魂不守舍,彻夜难眠,哪还有心政务,一时间巴州上下乱作一团。最后他竟然还查到裴鸿儒头上,起因是因为裴鸿儒看上一幅唐高银的‘雪庐寻僧图’,因为此物乃是孤品一幅,所以其价颇高,裴鸿儒又独爱收藏孤品书画,念念不忘难以割爱,便将家传的祖玉做了抵押,抵押方是市舶司属官黎卫皓私下经营的质库,得银五百两,约定半年内连本带息赎回,合计五百一十三两。其实裴鸿儒没到半年就连本带息还了,也赎回了祖玉。哪知杜犀岷查了赎玉账目还不满足,竟然要求玉石方家鉴定裴鸿儒的祖玉到底是否价值五百两,又上报户部要求彻查黎卫皓以朝廷公银私营质库之事。若非裴鸿儒抵押祖玉的时候,并不知道背后东家是黎卫皓,说不准还要查一查二人是否以高价质物的法子来侵吞朝廷公银。”

“最后怎么样?”殷泗笑着问。

“最后一共三位玉石方家做保,说裴鸿儒的祖玉不止五百两,这才作罢。但是方家却顺手帮忙查验了那副‘雪庐寻僧图’,发现竟然是伪作!气得裴鸿儒当场晕厥,最后大病一场,几乎丢了老命,闹得上下好不难堪,只能匆匆请他回了巫郡,至此一干郡守十几年,再没升迁过。据巴州的学生们说,裴鸿儒有每年秋冬巡视各郡县的惯例,但是唯独巫郡再没去过,几乎都是绕道走。”

说着说着最后连狄文英也笑了,过了片刻叹道:“杜犀岷这人才华本领都是有的,但是固执之处更是天下一等一的,说他是当今朝堂里的一股清流奇葩也不为过。当初他千里迢迢去长安找我大吵一架,我是又气又笑,气消后,念他清贫寒素,在长安也没个落脚处,总归又是朋友一场,便托人安排客栈留他在长安住一宿,谁知听说他当天吵完架就连夜回巴州去了,连长安的一碗水都没喝过,说是公务缠身。他这样的脾性,是断不会与彭世济私下交往的,说不定,彭世济也得绕着他走。”

几人听罢都哈哈大笑,然后转念一想,又都悠然生出几分敬意,举贤不避亲者多,不避仇者却罕有其闻。殷泗抚掌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杜犀岷因祸得福,能得狄大人殿前引荐,可算是平生最大的福分了。看来这芒山大典之上,除了瑞天十二上将军,就属他得了忒大好处,原来那玉龙马的两个头全是为杜犀岷磕的。”

说着,几人又笑了起来。

……

深夜,山林,枯洞。层叠厚重的树枝树叶遮蔽了山洞的入口,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山洞中,一蓬微微火苗勉强能看到些许人影映在石壁上。此时,有几人围着昏暗暗的火焰商讨些什么,说话的声音被刻意压低,比水滴落下的回响声音还轻,一个男子有些急切地低声道:“明日狗皇帝就要登点星台,焚香祭奠之后便要返回长安,再不决断,良机必失。”

昏暗中另有一人拿出三枚竹简,微光中竹简上依稀各有一朱红字号:“陈,白,李。本来是三个,现在只有陈白二人,我看就选狗皇帝,他一死,中原必乱,到时我们坐山观虎斗,渔利尽收。”

“不妥,今日你们也看见了,那秦夜快剑惊诧众人,而且宫里早就下了‘不得逾近六尺’之令,即便我们冒死近身恐怕也绝无机会。”那人话语刚落,立马就有一人反驳说:“而且狗皇帝年近古稀,我在内宫听了些隐秘,说他私下药石不断,连女色也已多年不近,便是不杀,也没几年可苟活。此等良机,百年难遇,应该铲除白诺城,这人名正言顺又年轻有为,他才是我王未来逐鹿中原的心腹大患。”

如此这般各不相让,山洞内几人便面红耳赤地争论了起来。

昏暗中,忽然一道流星般的剑光射入火堆,登时火焰跳跃,周遭立时明亮了许多,这才能看清内里景象,山洞内围有七八人,衣着打扮要么是内侍太监,要么是侍卫宫女,几乎全都是宫里服饰。

几人极为警惕,同时按住兵刃,扭头看向山洞,见也是一个宫女装的女子气定神闲缓步进来,她莲步款款气定神闲,踏步于老叶枯枝,竟毫无声息,几人见她轻功如此了得,立马站了起来,彼此身子慢慢靠近,围成半弧,举着兵刃警惕地同声问:“姑娘喝什么茶?”

来人柔声细语,答道:“家乡人情比水暖,不好此间乐。”

似乎对上切口暗语,洞中几人顿时放下戒备,松了口气。有内侍衣裳白面无须的男子上前两步,稽首问:“可是师大人?”

来人点点头,撕下脸上伪装,正是师凤眠。只看她面若芙蓉,眉如晚峰,洞里劈啪作响的柴火将她胜雪的脸映得有几分醉人的微红,眼角的几丝蛛纹平添三分成熟的美韵,若非凤目中冷光凌厉,也可称为是个花开末端的美人了。她行事谨慎,形容几乎每日一变,也不怪这些人不认得她。

师凤眠咬牙片刻,薄唇微启,低声道:“都不用争了,本来最好的目标是李长陵,可惜这贼厮太过狡猾,三军出动声势那般浩大,自己竟然中途折返,神仙也难预料。不过虽然事情有变,但是我们的目标却不能变。”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一个侍卫服饰的男子问:“大人的意思是?”

“客——行——南。”师凤眠双眸中冷光如剑,“他是李易的左膀右臂,既然陈煜将他扣下,我们就收下这份大礼。只要客行南死在狗皇帝手上,李易自诩重情重义,我不信他能置之不理,否则幽州那些为他甘愿出生入死的人杰悍将岂不寒心。只要他一动兵,我们自然坐享其成。”

几人相视一眼,都不觉点了点头。齐声道:“全凭大人吩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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