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羊坡。
吾丘寿王反复查看地形,又亲自来回走了两遍,最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君侯真是神人,竟能想出这等办法,着实不可思议。”
赵延年还没说话,霍去病就抢过了话题。“不仅大夫觉得不可思议,军中以勇气自诩的将士也有不少来试的。数十人之中,偶有一中。这不仅是赵君侯之勇,也是大汉之幸。若非如此,焉能一战而定河西。”
吾丘寿王看了霍去病一眼,无声地笑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下坡去了。
赵延年没说话,心里却有些无奈。
当初报功的时候,他就建议霍去病不要如实写,就说是误打误撞,流矢要了乌拓吁的命,不要记在他的头上,更不要凸显他的功劳,随便在中间安排一下就行。
但霍去病坚决不肯,不仅如实写了他杀死乌拓吁的经过,还将他列为军功第二,仅次于霍去病本人。
虽说他实至名归,其他将领——包括李广在内,都很服气,但他却很清楚,这会引起天子的疑惑。
果然,天子派吾丘寿王来传诏,特意要看一眼黄羊坡。
现在霍去病又这么说,等于将他架在火上,下不来了。
“走吧。”霍去病说道。
赵延年跟着一起下坡,轻声说道:“君侯,实在没有必要。”
“有必要。”霍去病沉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却非常坚决。“如果不是你拦住了乌拓吁,这一战的后果完全是两样。且夺取河西,是无数将士的鲜血和勇气造就的,不能辜负任何一个人,你亦如此。”
“我非常感激君侯,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有时候不能想太多。”霍去病吐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又道:“我不能让将士们寒心。如果人人都担心功高盖主,以后谁还敢争先?”
赵延年没有再说什么。
霍去病有霍去病的考虑,天子有天子的考虑,都有道理。
木已成舟,他也不必瞻前顾后,想得太多了。
“我奉诏去雁门谈判,就不在这儿陪你了。你的伤要好好养,不能大意。河西凉爽,你在这儿待到秋天再回长安吧。我教你的导引术,好好练……”
霍去病笑了,伸手拍拍赵延年的肩膀。“你就放心去吧,不用担心我。你要是能说服伊稚邪,我不仅可以安心养伤,还能休息几年。否则的话,也许下一道诏书就是转战雁门了。”
赵延年有些惊讶。“不会这么急吧?”
“你还是不懂陛下的心思。”霍去病扬扬下巴。“到了雁门,如果伊稚邪问起,你就这么告诉他。”
赵延年点头答应。
——
回到大营,吾丘寿王宣读了诏书。
霍去病军功第一,增邑八千三百户,加上之前的食邑,共两万一千七百户。
天子设大司马,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与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并列。
赵延年为定远侯,食邑一万一千户,加上之前关内侯的二百户食邑,共一万一千二百户。
之所以能增加这么多食邑,一跃而成万户侯,不仅是因为乌拓吁的首级,更因为他延滞了乌拓吁率领的数万匈奴精锐,为霍去病争取了时间,也为后来招降这些匈奴精锐提供了可能。
这一战,霍去病不仅斩杀了超过七万的匈奴人,还招降了五六万人。
比起斩杀,招降的意义明显更大。
与赵延年类似的还有公孙戎奴,他因夺取了乌拓吁的补给,并吸引了两万匈奴骑兵,得以增邑五千七百户,加上之前的食邑,也是妥妥的万户侯,食邑总数比赵延年还要高一些。
赵延年之后,功居第三的,就是李广。
李广因吸引右贤王主力有功,又临阵斩杀匈奴人七千多,封成纪侯,食邑八千户。
虽然没能成为万户侯,却也算是心满意足。
此战,封侯或增邑的共计十七人,受赏的将士更是不计其数,以至于天子无法拿出足够的黄金,更不能千里迢迢的运到河西来,只能先记下数字,等回到长安再赏赐。
吾丘寿王宣读诏书的话音刚落,大帐里就响起一片“万岁”之声,几乎所有的将领都热泪盈眶,喜不自胜。只有霍去病、赵延年等寥寥数人还算冷静,没有失态。
“恭贺诸位君侯。”吾丘寿王笑着拱手祝贺。
“多谢大夫。”霍去病代表诸将谢过吾丘寿王,随即宣布庆功宴开始。
这一夜,无数人喝得酩酊大醉。
其中就包括李广。
喝得东倒西歪的李广拉着赵延年的手,一边笑一边流泪,具体说了什么,赵延年根本听不清。
但他知道,李广是真的高兴。
封了成纪侯,他回到陇右老家的时候,可以昂头挺胸了。
这是天子对他的体恤。
——
半个月后,赵延年带着二十名骑兵,赶到雁门。
雁门太守李椒听说赵延年到了,匆匆出门迎接,险些摔一跤。
赵延年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府君出迎,我怎么承受得起。”
李椒挽着赵延年的手臂,哈哈大笑。“君侯,今日不同以往。你如今可是万户侯,我本该到郡界迎接才对,出门相迎已经是失礼了。来,请进,请进。”
两人一边说,一边进了门。
李椒心情极好。“你可知邸报到时,我有多开心?”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能猜得到。”
“不,你猜不到。”李椒摇摇头。“我和三弟封侯之后,在家里不仅不敢笑,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一些,要不然就会挨一顿骂,说我们意满志骄,小人之态。如今家父也封了侯,而且是成纪侯,以后我们终于可以大声说笑了。”
赵延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他知道李椒的意思了。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李广封侯之前,他就是李氏家族里向隅的那一个。
“说说,你是怎么杀死乌拓吁的?”李椒将赵延年迎到堂上就座,随即拿出一份邸报,递给赵延年。“我虽然看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给我仔细说说。”
赵延年接过邸报看了一眼,内容和霍去病上报的内容差不多。
他放下邸报,拿起案上的笔砚,垒了一个大致的黄羊坡地形图,然后从一开始的计划,到最后纵马飞撞乌拓吁得手,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李椒听完,感慨道:“你这难度,堪比百步穿杨。百步穿杨还能试射几箭,你却是连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你这一击,击杀的岂止是乌拓吁,更是匈奴人的信心。”
赵延年听了,暗自感慨。
李椒是高手,一听就知道其中的奥妙,比其他人强太多了。
他能完成这个壮举,除了他超乎常人的判断和控制能力,也有一定的运气。
正是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运气,最终击溃了匈奴人的士气,让他们放弃了进攻苦战之后的霍去病,原地待命,后来又被霍去病和右贤王招降。
“这是天佑大汉,我只不过凑巧撞上了而已。伊稚邪收到消息了吗?”
“收到了。”李椒再次笑出声来。“我收到邸报的当天,就让人送消息去诸闻泽,通报张骞。张骞随后就告诉了伊稚邪,据说伊稚邪半天没反应过来。”
“然后呢?”
“然后就停了几天。一开始,估计是不信,后来收到了匈奴人传回来的消息,应该是信了,只是不肯面对,托言病了,一直没和张骞见面。你来得正好,带点药去,劝劝他。”
李椒说着,让人取来了准备好的药和礼物。
他准备得很周全,赵延年很感激。
起身告辞之前,赵延年又提了一个要求。“我这次来,还有一件私事要办,想请府君帮忙。”
“你说。”
“我想带张威的家人去长安。”
“这件事好办,交给我。”李椒一口答应。
——
一天后,赵延年出现在诸闻泽畔。
与张骞见面后,他带着李椒准备的礼物和药物,走进了伊稚邪的营地。
伊稚邪坐在泽畔,身边放着鱼杆,还有一个皮囊。
皮囊里只有清水,连片鱼鳞都没有。
看到赵延年,伊稚邪身体动了一下,却没起身,最后连眼皮都垂下了,一声长叹。
赵延年给张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片刻,又对伊稚邪的亲卫挥了挥手。
亲卫们互相看了看,又看向伊稚邪。
伊稚邪抬起手,轻轻摆了摆。亲卫们如释重负,退到数十步外。
赵延年在伊稚邪身边坐下,双手抱膝。
“天子给我的诏书,是来劝你去长安。宅子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在我家附近。以后你要是想女儿、外孙了,出门就到。”
伊稚邪斜眼看着赵延年。“我要是不去呢?”
赵延年咧嘴一笑。“活的不去,死的也要去。”他看看四周。“你如果想逃,我可以让你先跑十天。”
伊稚邪努了努嘴,想骂人,却没骂出声来。
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对赵延年说道:“你敢对汉朝天子说这句话么?”
“他和你不一样,他知道分寸。”赵延年笑出声来。“你以为他愿意封我为万户侯吗?军功报上去了,他不得不封而已。你看,就算是大汉天子,也有不得已的时候,你有什么好遗憾的?匈奴不是大汉的对手,这是现实,冒顿单于来了也没办法。此一时,彼一时,你要遗憾,就遗憾自己晚生了七八十年吧。”
伊稚邪紧绷的脸颊松弛了些许。“他现在不得不封,以后呢?你不担心他会找机会对付你?”
赵延年收起笑容。“我不会给他机会。”他转头看着伊稚邪。“你去长安,我去北海。等金吉丽的孩子长大了,让他继承我的爵位,永镇北海。如何?”
伊稚邪一愣,沉吟半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安排不错,汉朝天子能答应吗?”
“我想,他会答应的。”赵延年幽幽说道。“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或者三五年,或者七八年。”
“如果七八年后,他还是不肯呢?”
赵延年看着伊稚邪,嘴角轻挑,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公平起见,我也会让他先跑十天。”
伊稚邪哈哈大笑,伸手一拍赵延年的肩膀。“冲你这句话,我去长安。”
——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张威的遗孀李氏不仅领着女儿张英,还抱着一个婴儿。
这是张威的遗腹子,刚满周岁。
看到赵延年,李氏很惭愧,低着头不说话。面对赵延年的关心,她也只是含糊的应着,和赵延年记忆中的那个温婉贤慧的女人完全不同。
她的女儿张英悄悄地告诉赵延年,李椒的人赶到代郡的时候,李氏正准备改嫁。
张威战死,李椒又调回了长安,李氏失去了依靠,又有孕在身,只能坐吃山穷,花光了张威攒下的一点钱,如今已经活下不去了。
赵延年很惭愧。
他本该早就想到这一点,却一直没有行动,除些造成遗憾。
“随我去长安吧。我也刚生了一个儿子,和你儿子一般大,可以做伴。”赵延年对李氏说道:“我封了侯,府里需要贴心的人。”
李氏感激不尽,再三拜谢。
赵延年拨了拨婴儿的小脸蛋,仿佛又看到了张威,一时感慨。“等他长大,我亲自教他武艺。”
“君侯的恩德,我们如何还得起。”
“阿嫂千万不要这么想。我和张兄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分彼此。”赵延年唏嘘不已,又道:“代郡这样的将士遗孤多吗?”
“不少。”李氏抹着眼泪。“朝廷接连几年大举出兵征讨,每次都有不少将士伤亡。朝廷的抚恤有限,也就能支撑一两年,再往后,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一旁的李椒有点尴尬。
那些受伤的将士中,有一部分就是跟着他出塞作战的。他也想帮他们,但能力有限,照顾不了几个人。
赵延年说道:“我准备向朝廷提议,将阵亡将士的遗孤聚拢在一起,由朝廷抚养,并请名将训练成军,号为羽林。河西成为汉郡,伊稚邪又归降了,至少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战事。十年之后,这些羽林孤儿练成,便是一支真正的精锐,可以为大汉开疆拓土。”
李椒眼前一亮,抚掌道:“好计,好计。”
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