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那日正值寒露。
天阴沉沉的,乌云覆盖了扬州大大小小的街道村落,就连郊外密林也没放过。
很明显,一场急雨即将滂沱而下。
家家户户见此情形,早就大门紧闭,二门不迈,就算街上来往之人,也是匆匆赶着回家。
然而,有暗色人影穿梭于逆流中。
那是颜府的护卫,他们奉命护送颜衿前往郊外的庄子。
此刻,虽是傍晚,天却黑得像入了夜。
颜衿从未出过远门,更没试过连日赶路,早已累得不行,不想再走了。
她之所以时常哭闹,完全是仗着父亲和大哥的宠爱,有恃无恐。
但离了他们,对着一众比她年纪大不了多少的护卫。
颜衿努了努嘴,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敢耽搁,硬生生将想歇息的冲动憋了回去。
哽咽着问了一句:“我们还要走多久?”
这时,一个叫阿虎的护卫点燃了灯笼,笑着递给她:“很快了,穿过这片密林便到了。”
说话之人长了张圆脸,年纪不过十八,有一对小虎牙,平日里很爱笑,所以颜府的人都管他叫阿虎。
颜衿回以一笑,点头。
阿虎瞅了瞅不对劲的天色,提醒:“林间山路崎岖,小姐多留意脚下。”
“要是害怕或者走不动,告诉小的,小的背你。”
颜衿愣了愣,将脸上掉落的碎发拨开,连忙摆手:“不用麻烦了。”
想起连日来一行人从没喊过累,自己更不好拖累他们的行程。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其实没有这么娇气,我自己也能走的。”
刚说完,提起衣裙,抬眸往前方幽暗的山路看了一眼,将累意与怯意咽回肚子里,咬牙继续赶路。
入了夜的密林很冷,一瞬而来的寒风吹开了少女包裹严实的披风,颜衿身子颤了颤。
还没来得及将披风拢回,便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驰临近。
阿虎唇边笑意一瞬之间消失殆尽,皱眉回头张望。
月色之下,一片淬着冷光的黑影越来越近,估摸着有数十人,来势汹汹。
他下意识大嚷:“有危险!”
“———戒备!”
其余护卫一听,纷纷拔刀,将颜衿护在里头。
很快,那伙人便到跟前,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为首之人是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坐在马背上,身形魁梧,背上挽着一把弓,手上还提了一把血迹斑斑的大刀。
离得最近的是一个瘦得跟猴子似的男人,他左右瞅了几眼,将手中画像展开。
盯着颜衿的脸,眯起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喊道:“大哥,她就是颜嵩的女儿!”
络腮胡闻言,用一双凶悍的眼睛审视她。
为了抓她,凡是从颜府大门出来的马车,他们全都暗中跟踪,一辆都没放过。
就连颜嵩明面上的庄子,也都一寸不落,全部搜刮干净。
结果,均没有她的踪迹。
原来,是舍弃马车与官道,混在人群里头,抄小路离城了。
想到这,络腮胡愤愤不平地啐道:“我呸!”
“颜嵩这个老狐狸,竟然摆了我们好几道,将你这小娘们藏得是真好!”
颜衿当时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由于自小养在深闺,被呵护着长大,鲜少接触外头的人,根本不懂人性的险恶。
她还没想明白话外之意,便见对方突然拔刀,怒吼:“兄弟们上!杀光他们!建功立业!”
阿虎心头一紧,护着颜衿往后退去。
“保护小姐!”
双方就此交手。
几十招下来,护卫伤的伤,死的死。
阿虎见不敌,提刀顽抗的同时,不忘交代:“你们几人快带小姐跑,我们留下来拖住他们。”
“你们呢?不走吗?”颜衿下意识问。
她从未见过此等阵仗。
眼见那伙人越杀越勇,唇色蓦地发白,后背渗出一身冷汗。
无论怎么发力,始终迈不开步子,慌得都快要哭出来。
她抖着嗓子说:“爹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要走一起走。”
阿虎没应答。
以一人之力扛下三人攻击,配合其余护卫,用不要命的打法,暂时拖住了黑衣人的步伐。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趁现在,赶紧带小姐走!”
几个护卫当即做出选择,将颜衿护在最里头,冒死杀出一条血路。
颜衿边跑边回头看,瞬间浑身发冷。
她亲眼目睹了几个黑衣人提刀纵劈,直直划开了阿虎的衣裳。
再下一刻,数把刀刺穿他胸腹,再抽出,转而劈向其余人。
短短片刻,她亲眼看着陪了她一路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忍不住哭喊出声。
“不———”
“不要杀他们———”
话音刚落,黏糊热血瞬间溅了过来,双眼一片猩红,手中灯笼滚落在地。
有护卫替她挡下飞射而来的一刀,背部被刀锋贯穿。
他双目瞪大:“小姐快跑!”便重重倒地不起。
颜衿哭得撕心裂肺,边跑边抹粘在眼睛上的血泪。
听着身后成片的厮杀声,心里头比谁都要难受百倍,但偏偏她是最拖后腿的那一个。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提不起刀的女子,什么用都没有。
为了不给他们增加负担,她只能不停地跑,死命地跑,头也不回地跑。
哪怕前面是未知的黑暗,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平常只负责守卫府里安全的护卫怎么能打过这一众训练有素的杀手?
她还没能跑多远,那伙人便追上来了。
她的生路被完完全全堵死了。
络腮胡步步紧逼,语带恨意:“你这贱蹄子还真能跑。”
颜衿步子颤抖往后退,双手紧握护卫给她的剑,剑尖直指他们一行人。
哆嗦着说:“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
她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长剑被掀飞在地。
“啊———”颜衿尖叫。
瑟瑟抬眼,周遭一片黑压压,哪还有颜府护卫的身影。
入目皆是一张张笑得狰狞的恶脸,以及他们手上沾血的刀,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她四下觑了眼,强忍内心绝望,拔下头上珠钗,攥紧在掌心。
小步小步往后退去:“别过来……”
络腮胡举刀嗤笑:“我说你这小娘们,是真烈性,连把剑也握不住,还装什么?”
“你的护卫全死了,没人能救你。”
“要是你求求我,兴许我还会给你来个痛快。”
络腮胡说完好一会,见对方依旧无动于衷,也不再多费口舌。
为免夜长梦多,提刀斜劈,想着一刀了结少女的命。
颜衿双唇紧抿,眼看那丝银光就要将她砍成两半,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攥紧拳头。
尽管无路可退,尽管无法躲避,但由始至终,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
一刹那,天地忽然安静了下来,吹来的风竟有些凛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砰———”
预想中的大刀没有落下,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到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了她面前。
颜衿哆嗦着睁开一条缝。
只见朦胧烛火下,一道银光凭空出现,拂开了那把要人性命的地狱屠刀。
有人从天而降,救了她。
络腮胡被砍了一刀,暴怒至极。
一抬头,便见面前,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同样是黑衣装束,却覆了面巾的男子。
络腮胡瞅了眼手臂上血肉翻飞的伤,目露威胁:“不想死的,赶紧滚!”
手一挥,余下黑衣人立马提刀,团团将他围住。
而他自己,继续举刀,朝颜衿劈去。
处在包围之中的蒙面人却像没听见,手中剑忽而脱手,带着冷冽杀意,擦过几人脸颊,冲向络腮胡的方向。
“大哥!”瘦子惊叫起来。
络腮胡完全没反应过来,他的刀锋离少女脖颈不过半寸的距离,却突然停了下来。
双眼暴凸,死死盯着少女。
颜衿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低头一看,越过眼前那抹银光,恰好看见刺穿络腮胡肚腹的剑锋,淌着血。
蒙面人脚尖一点,旋身飞至她跟前,俯身在死去的尸体上抽回那柄剑。
鲜血顿时如注,飞射而出,溅了她一身。
颜衿“哇哇”叫了两声,抖着身子往后缩。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站稳,“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林间突然刮起了一阵阴寒的风。
重重火光几近晃花人眼,蒙面人蹲在她跟前。
衣裳玄黑,绣线飘逸,就连头上的马尾,也被风吹得扬起。
露在外头的一双眼,像被冰雪裹住,令她浑身一颤。
然而,声音却很平和。
他说:“别看。”
颜衿愣愣对向他的目光,迟疑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