唾沫四溅中,许老七将自己摊子上的那些宝贝一样样热心的为赵言介绍了起来。
只是不论许老七是漫无边际的瞎吹,还是言之凿凿有据可查,赵言都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随意点着头,没有一声回应。
不过他也确认了一点,这个许老七倒也没有尽说大话。不看质量的话,他摊上那些的货物在赵言走过的半条街上都是少见的丰富。
一条一看就知道当作裹被用的,油光滑亮的毡子上,是满满当当的一堆破烂。
缺了角的砚台;玉石的烟嘴;镶嵌了料器的夜壶;各种奇形怪状的甲骨;长满绿锈的铜器……从文房四宝到日用百货,真的是什么品种的物件都有。赵言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生锈的轴承,也不知是从什么机器上捣弄下来的。
赵言怀疑这个许老七就是个收破烂的。
他也不作伪装,直奔那个“肾脏”而去。
才一入手,赵言就知道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的确是一个灵长类的肾脏。一个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已经有些轻微玉化了的肾脏。
但在这种几乎连质性都已改变的情况下,它却还诡异的“活”着!
在赵言的感知中,一股微不可查的游离能量正源源不断的从他脚下的位置向它聚拢过来。
赵言精神一振,不只是这个肾脏,毡子上的这些个物件中,还有其它的异物!
难道真的是捡到宝了!
赵言一边仔细打量着毡子上其余的物件,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能问一下这东西的来历吗?”
“去年,我记得是去年的下半年,天气冷的厉害……”许老七拼命回想着,“具体那一天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是过了腊八……
那一天我去昌平乡下收东西。结果运气不错,淘到了一个乾隆朝的老物件。一高兴,中午就不免多喝了两杯,结果您猜怎么着,等我从坑上醒来,天都已经快要黑了……”
“什么王家老店,百年老字号,那就是一家黑店啊!”许老七用力拍了拍大腿。
“那酒肯定是有问题,说不定是兑了那个叫什么酒精的东西,好叫我们在他家多躺上那么一夜半天的……
醒了以后好长时间还是头痛欲裂……还有啊,一个大通铺就敢收我十个大钱,这还不到半天呢……好说歹说才答应饶我一个烧饼,都不够一顿晚饭的……
一气之下我索性就不住了。也是常来常往的,昌平那地头我也算熟,知道城门外不远处就有个破庙。
权当这笔没有赚。我咬咬牙在街角的郑记老店沽了一斤烧锅,又买了二两猪头肉。那掌厨的老郑头倒是没得说,见我爽气,还饶了我一根猪尾巴。
在刘寡妇烧饼铺中我又买了两个烧饼,才溜溜达达的出了城,打算在那破庙里将就着对付一晚。有酒有肉,肚里有食,头顶还有遮挡,再怎么冷,这一个晚上还是能抗的过去的。
结果您猜怎么着,半夜时居然下雪了。”许老七绘声绘色,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什么下雪不冷化雪时冷,我跟您说啊,那全都是屁话,不信让他上野外试试去……连铺带盖的整整两件羊皮袄啊!居然硬生生把我给冻醒了……
这下没辙了,别看是座破庙,但日常里过路的,乞讨的,再加上那些个南来北往的流民,这里从来也不缺那人气。
除了半片用来遮雨的屋顶大家都不敢拆,破庙中能用来生火的就只剩下佛龛上那个木胎泥塑的塑像了……”
许老七两手一摊。
“您老手上的那玩意儿就这么来的……也不知那庙是什么年月谁起的,连个名儿也没留下,而这么些年人来人往的,竟然谁也不知道那塑像中竟然还封印了一个妖怪……”
“妖怪!”
赵言有些不以为然。那年月绝大多数的人都不识字,见识少得可怜。别看这许老七是个坐地户,但他这辈子走得最远的距离可能也就是周边的几个郊县。但就这,论见识都已经超过全国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了。那些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的,连最近的县城都没去过的都大有人在。
这也是那些妖巫鬼怪的传说能在这时代大行其道的缘由所在。稍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会被视为神异。
“怎的,您老还不信了!”
见赵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许老七顿时急了。
“八九尺高的骨骼加上满嘴的獠牙,更不要说屁股后头还拖着一条三尺多长的尾巴,那不是妖怪是什么……”
“哦!”见许老七一副急赤白脸的样子,也不像是作伪,赵言心中一动,难道这处地界还真的有什么妖物异类不成。
想想也是,生生搬来了半座城市,要说其中没有怪异还真有些说不过去!
“那副骨骼呢?可曾还在?”
“没了!”
许老七一脸沮丧的神情,“刨开泥封后没多久,就都化成灰了,只留下您现在手上的这个物件……”
搓了搓手,许老七小心的开口道:“都说牛黄狗宝,这东西不会是个人宝吧!”
赵言哭笑不得,“你自己不都说了那是个妖怪吗,还人宝,妖丹还差不多……而且即便是什么牛黄狗宝,那也是得活物身上取下来才有用,照你说的那东西连骨骼都朽坏了,这玩意儿还能有用?”
想了想许老七也觉得应是如此。只是看着赵言掂着那物件不愿放手样子,他的眼珠不由骨碌碌一转。
“天桥上那些个说书先生都说了,那些成了精的妖怪身上,可是有着宝物的,凡人拿来研磨碎了再和酒那么一吞,就能长生不老,我看这东西多半也是如此……”
说是这么说,但许老七其实连自己都是不信的。见赵言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许老七当即从身上摸出一块干净的棉布,将赵言手上的那个“肾脏”给小心的包裹了起来,然后又往他手上一塞。
“这东西在我这儿也有十多天了,这人来人往的,都是些个没眼力界的,竟然没一个有缘。这不,您只一眼就瞧上了,照书上说的,那就叫缘分……”
赵言笑了笑,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你打算要多少!”
“三十块,您给三十块钱就成!”许老七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
“马上这天就要亮了,一家老小今天的嚼裹都还没个着落呢,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说完转身长叹了一声,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就是个没缘没福的,为了一家老小,这珠玉也只能当瓦砾卖了……”
虽然不是很清楚这个时代的物价,但三五十块钱的赵言当真是不放在心上,他现在的问题是身上并没有适用的货币。
总不能让自己用美元和人民币结账吧!
赵言捏了捏兜里仅存的那件物品。看样子只能试一试了。
他身上零零碎碎的一些东西,绝大多数都用在跟那扎上师兑换那本血魔经上了,剩下的几件不是对他极其重要就是那扎上师看不上眼。能用于眼下这般场合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了。
但问题是来这鬼市,对方本身就是想要赚一笔的。以货易货,他会同意吗?
赵言自小就长于贫民区,自然非常清楚那个阶层的人们对于金钱的那种渴望。
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金钱真实不虚。
正在两难之际,他的眼睛忽然一亮。
三步之外正探头探脑,在各个摊位间四下打量的,不正是在城门外和自己搭话的那位姑娘吗!而在一旁,那名保镖一般的汉子正如护崽的母鸡般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稍待!”赵言向那许老七打了个招呼,然后上前几步,拦在了那名汉子的面前。
“这位兄台请了!”不等对方变色,赵言已是双手抱拳,躬身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
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当场认人无论如何都是大忌,因此把态度摆的很正。
“你想要怎的!”
仅凭手中昏暗的光源,那大汉自是无从分辨赵言的相貌,但从对方的穿着打扮上,那汉子一眼就认出了正是在城门口和自家妹子搭话的那名男子。
他的脸色阴沉的似要滴下水来,这厮还阴魂不散了。难道留过洋的都是这么个德行!
连最起码的男女有别都忘了,都是些没羞没臊的。
“在下看中了一件物品,只是今天出来的急,手头并不宽裕……所以想着是不是能请兄台伸一伸援手……当然我也不是空口白话,这样,我这儿有一块西洋手表,就以此为抵押,向兄台借贷一笔,不知能不能行个方便……”
赵言将捏在手中的那只手表向他递了过去。
一块精美的百达翡丽女表。
这手表本是一对,还是最后一次出任务时温德队长硬塞给他的。那只男表赵言早已忘了是在哪次任务中遗失,也不知掉在了世界的哪个角落。
那汉子的目光立刻盯在了许老七的脸上。他看到赵言是从那个摊位上起身的,是不是说谎,从那摊贩的表情上便一眼可知。
感受着那如刀子般,仿佛要从自家脸上刮下一层皮来的凛冽目光,许老七的腿肚子直打哆嗦。作为一名游走在灰色地带捞偏门的,这种目光他太熟悉了,带着一股衙门中人特有的蛮霸味道。
昨天那只鸟自己怕是看错了,那或许不是喜鹊,而是只乌鸦吧!作为一个凭眼力吃饭的家伙,许老七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
确认了赵言并不是想借机搭讪,那汉子的神情稍霁,然后他将目光投注到了赵言手中的物件上。
只是一眼,他的眼皮就忽的一跳。
虽然没有留过洋,但作为一名世家子弟,这世上的奇淫巧技他也见得多了。不论是源自西洋、东洋还是本土,人工制品还是天然造物,不说精通,但一眼看去,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但眼前的这件物品却还是令他大吃了一惊。
“你管这叫手表?”
赵言不确定这时代是不是已经有手表这个概念,在他的印象里好像怀表才是最流行的计时设备。但既然已经拿了出来,自然要自圆其说。
“这是当今世界最新款式的计时装置,即便是在欧罗巴,也还只是少部分贵族的专享,我只是在留学期间,机缘巧合之下有幸得了这么一只……”
赵言边说边解开金属表带,往手腕上一套,“这般佩戴是不是既方便又美观……”
烛火忽闪忽闪,映得汉子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借一步说话!”
他将赵言拉到一边,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皮袋,放在赵言的手上,“这点钱兄台先拿着用,也别说什么抵押不抵押的,你这析东西过于贵重了,不是区区一些银钱能相提并论的!”
那块手表一出手,那汉子对赵言的态度立刻就变了。虽然只是粗粗瞥了一眼,但那材质、那工艺、以及表盘上那一圈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碎钻……能随手拿得出这等物品的,会是一般的人物!
再报以脸色,贬低的可就是自己以及家族的名声了。
至少是否会是偷盗所得,汉子连想也没想过。这等物品不要说王公大臣了,在这个国家,怕是连皇宫大内也是不会有的,
“这怎么可以!”赵言微微一愣,怎么变得如此好说话了。“那不成空手套白狼了吗!”
来回推托几次未果后,一只纤巧的小手从赵言手中将手表给接了过去。
“什么东西让大哥你都认为过于贵重了,我看看,我看看……哇!太漂亮了!实在太漂亮了……”
尖利的叫声引得附近的目光纷纷向这里投注了过来。
手表、皮包这等饰物放在任何一个时代对女孩子的杀伤力都不容小觑,更不要说这来自百多年后的精工造物了。
短暂的沉默后,看着妹妹依旧剧烈起伏的胸脯和那紧攥不放的双手,那汉子口唇蠕动了几下后,轻叹了口气,“既如此,就当是在下暂时替兄台保管……”
他抱拳行了一礼,自报家门道:“铁帽胡同马家,马振邦!兄台可以随时来取!”
又斜眼瞥了许老七方向一眼,“我也不问兄台相中了什么,但还是想要提醒一句,几块钱的小玩意儿没什么,权当是博个彩头,再多,就需要仔细斟酌了……这地方鱼龙混杂的,水可是深得很呢……”
然后拱了拱手,“明日在下便在家中恭候大驾了!”说罢,牵上那个明显还有些神不守舍的女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大哥,我们把它买下可好,我实在是太喜欢这手表了!”
已是走出了老远,那姑娘的眼中依旧闪着梦幻般的光泽。
“你看这线条流畅的外观和那超卓的美学工艺,完美融合了个性与稳重、优雅与高贵。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那些顶级贵族们所设计。而且你看这表带的大小,这分明就是一块女表……”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心存疑虑啊!
那马振邦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一个男子的身上却带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女子饰品,而且还以这么一种拙劣的借口送至自己的手中,要说是无所图,那也未免太过于小看自己了。
就是不知道只是单纯冲着自己身边的这位而来,还是想以此为踏板,攀扯上自家身后的庞大势力!
“年初的时候,英国公使过府,送了父亲一座大自鸣钟和一块怀表。那怀表你虽然没见,但钟你是看到过的,就是放在父亲会客厅的那一座。说是他们国内最新的产品,还大肆跟父亲夸耀了一番……但你现在看看,和这块手表相比,那所谓的最新产品,连个屁都不是……”
“是啊,我在英国女校的时候,有几个同学也是出身名门贵族,一个还是皇室的近支来着。却从来也没见过她们佩戴这类手表过……”姑娘的神情有些怔怔。
“那就是了,对方也说了,即便是在欧洲大陆,这手表也还是少数高等贵族的专享。如果他没有夸大其词,能与那高高在上的一部分人搭得上话的,那能是普通人吗!他会在意区区一些财物!”
黑暗中马振邦的脸色有些凝重。他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将今夜的种种从头到脚的理了几遍,却始终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说给就给了,连个借据抵押都没要。看对方的那个架式要不是自己主动提出,他或许连自己的姓名和住址都懒得多问。
一股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沉重的压在了他的心头。马振邦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或许只有父亲那睿智的目光才能透过这只手表上的层层迷雾,看透这件事情的本质。
他暗暗想到。
……
“可是大哥,我真的好喜欢!”
……
“大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
“大哥……”
赵言并不知道自己的随意之举带给对方的困惑与惶恐。施施然的走到许老七的摊位前,将二十块光洋整整齐齐叠成一摞,推到他的面前。
“二十块,除此之外你还需再搭我一个添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