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传来来两个高低不一的脚步声,随后一点幽幽鬼火似慢实快的朝赵言这个位置飘了过来。
无光的环境并没有带给赵言多少困扰,他发现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前面一个提着一盏纸质的灯笼,手里似乎还紧攥着什么。
直到快撞到赵言,两人才看到前面居然杵着个人。两人迅速相互靠近了一步,做出一副戒备的样子。
“兄弟站在这大路中间是想做甚,打劫还是讨赏……不论哪样,爷都劝你明日趁早……这买卖都还没开张呢,着的是哪门子急啊……
啊!想来是头次操刀,怪不得,怪不得,来来来,爷免费提点你一句,鸡叫头遍时最好……”
……
好话说尽,见赵言仍旧矗立在原地,说话的高个子有些恼了。
“怎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是吧,还是真想做过一场……这四九城内也不去打听打听,须知我双头蛇兄弟可不是好惹的……”
高个子摆出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被那高个子噼里啪啦这么一说,赵言才回过神来。此时他才发现他所站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大院子,而是在一处瓮城之中。当下也不言语,只是侧开几步,让出了一条道来。
“算你识相,等今儿兄弟开张,晚上一定在高升楼摆上那么几桌,到时一定要来,就报我双头蛇的名号……”
高个子一拱手,正要再讲几句场面话,一旁的矮个子已经在旁伸手一拽,连忙硬生生把已经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拱了拱手,两人急匆匆的走远了。
“没见那位爷一身洋人的打扮,连辫子都剪了,肯定是刚留洋回来的……这年头能留洋的,非官即贵,谁知道这一位到这儿来干啥的,还自报名号,你这不是耗子往猫跟前凑吗……”
四九城!
赵言有些发愣。看着不远处黑黢黢的高大的城墙,巍峨的门楼,以及脚下这一水的青石板路,倒真的是有这个可能。
凑前几步,借着微弱的星光,赵言发现城门楼子上分明写着“东直门”三个大字。
但这里是时间的孔隙,赵言还从未听说老北京城在历史上曾有消失过的记录。
是截取了其中的一角,还是历史的投影。或者只是平行世界中一处相同的所在……
一盏盏的灯笼如点点鬼火络绎不绝的从赵言身边经过。有指指点点的,但绝大多数都保持了视而不见。
赵言倒是松了口气,这世道看样子应该是到民国了,他这身打扮倒也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这位先生,您也是来逛鬼市的!要一起吗……”一个头戴瓜皮帽,长袍马褂,手提一根文明棍的小个子青年见赵言这身装扮,似乎有些好奇。扬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听得如此,站在他身后约两步开外一名高壮汉子赶忙上前一步,用宽厚的身材将那青年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好意思,这位爷,我家少爷他刚从外地回来,不大懂这里的规矩,还请您不要介意……”这名看上去是保镖的男子躬了躬身,向赵言表示了道歉。
回过头来,以一种严厉的语调训斥那名青年:“再胡乱开口,我就不带你去了。鬼市的规矩一早就跟你讲得清清楚楚,就是看到熟人都得避了开去当成不认识,如何还有跟陌生人拉帮结伙的……”
“这位先生一看就是文明人……”
“还说,还说……”男子伸手掏出一块黑纱,“你就是个不知道羞的,赶紧把脸给我蒙上。再开口,我就把你的嘴给堵上,看你还敢再胡言乱语……”
听其语调,倒不是保镖那般简单,怕是家中的兄弟之类。
只是这身装扮,赵言暗笑了一声。这样都看不出是名女子,那男人们的眼睛大概都是瞎的。同时也暗自为女孩的胆大感到惊奇。
这个时代虽然世风日渐开放,但当街和陌生男子搭讪,在当下看来还是一件极端不可思议的事情。
哪怕是一副男子的装扮。
对这时代的女子来说,只要是三服之外,高过膝盖的男子,那就相当于是洪水猛兽。
看样子大概也是喝过洋墨水,啃过面包的。就是不知道是那家府上的格格或是小姐了。
当下左手抚胸,因为没有帽子可摘,只以右手点了下额头,身体微微前躬的时候,点了点头,向那名女子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正从男子腋下钻出头来的女子正好看到这个动作,圆圆的大眼睛顿时弯了起来。
一把夹住女子,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防止她再有什么出格的动作或语言。那名男子狠狠的瞪了赵言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跟上来。然后就这么半挟裹着那名女子快速的向前走了开去。
赵言也不以为意。
家中有女初长成时,父亲或是关系亲密的血缘兄弟,在面对年岁相当的陌生男子时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流露这种敌意,生怕一不小心自家的好白菜就被一头猪给拱了。
虽然不曾亲历,但赵言也知道这就是世情常态。
天色依旧灰暗。跟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流,赵言也向着女子口中的那处鬼市走去。
因为从小喜欢翻阅古籍的缘故,对于那些百八十年前王朝时期的故事,赵言倒也是略知一二。
在前人的一些随笔当中,他见过一些对这个时期鬼市的描述。虽然于细微处可能有所差别,但既然以鬼冠名,这种交易的方式肯定是见不得光的。绝大多数都讲究日暮而聚,日出则散。而且交易的物品大多也是千奇百怪。
天然的,人造的,牛黄狗宝,玄龟鹿角,再加上一些来历不明、或真或假的古董。
或是贼赃,或是想着混水摸鱼,又或是盗墓所得,形形色色的物品,鱼龙混杂的混于其间。
至于参与者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是捡到宝贝还是石头,则全凭个人的眼力。
同时因着国人那喜好炫耀的特性,从来就是报喜不报忧的。
得了彩头就大肆宣扬,唯恐别人不知。吃了亏则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唯恐让人低看了一眼,从来是不敢声张的。因此在这回光返照般的时代,鬼市的名头倒是一日盛似一日,逐渐从一个半封闭的销赃场所渐渐转变成了一个半公开的地下古物流通市场。
对于那名男子的话赵言也很是认同。在这里,即便是遇到熟人也得转过了头去当作没看见。
不管对方是在贱卖祖产还是淘换贼赃,必要的颜面还是要给的。毕竟谁也不愿将自己不光鲜的一面暴露在亲朋好友的面前。
对于这些古物,赵言并不是很感兴趣,他也没有淘换或是捡漏的想法。即便有这个想法,他手头也没有这个世界的货币。
他只是想着在这人流汇集的地方,说不定多多少少能淘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看看这里同样是七情六欲、肉眼凡胎的同类们,在这时间的孔隙处,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存在着。
……
三四十步宽的大街上,沿着两侧的铺面,星星点点的分布着一盏盏昏黄的灯火。或是屋檐,或是在巷子的拐角处。
每一盏灯笼的下面,都或站或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明灭不定的烛火掩映下,间或露出半张苍白如死人般的面孔,或是如那鬼火般跳动着的幽绿眸光。
再加上那些个手提灯笼,不时穿插其中的顾客们。从赵言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群在地狱入口处徘徊着的游魂野鬼。
幽暗的环境再加上奇诡的画面,踏足其间,不自觉的令人生出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感。倒也真不负那“鬼市”的称呼。
偶有交易达成,双方也是低声细语、左顾右盼的,生怕声响一大,引来有心人的围观,从而坏了一桩买卖。
赵言饶有兴致的一家家看了过去。
这卖货的也分个三六九等。讲究些的,就地支起个摊儿,上面摆些个铜壶玉器什么的,灯火也稍微明亮那么一些。不讲究的,就地一个包袱皮儿,放上那么三五件的器物,也算是开了张。
也有物品不多,舍不得那一些灯油蜡烛,专门蹭别人光的。手上捧着一两件器物,一声不吭的杵在那儿。倒也讲规矩,客人不开口,就绝不出声吆喝,生怕恶了一旁的大户,被人赶了开去,没了个立足之地。
“你手中这根锡杆子是怎么个价钱……”
“什么锡杆子,这可是实打实的白铜,不信你上上手……打爷爷辈上就传下来的好东西!要不是家道中落,老婆孩子快吃不上饭了,怎会舍得拿出来……”
在距赵言一步之遥的地方就有那么一位。贼眉鼠目的,手中提着一盏长柱形的灯台,柱头上还雕了一只胖胖的鹌鹑样的鸟儿。
“您掂掂,这份量,这手感,要是锡的,我当场给您吞了下去……也就是想着多换一两块钱,否则我直接就送当铺去了……您老要是存心要,咱也不废话,给五块钱拿走……”
“这么根锡杆子就敢要五块,还祖上传下来的……二赖疤子你想钱想疯了吧!信不信明儿一大早就有打裹脚的砸你家门去……”
被人叫破了行迹,那个被称作二赖疤子的倒也没回嘴,只是嘟囔了几声,把灯台往衣服里一裹,买卖也不做了,缩了缩脑袋转身就走。
“哎哎……别走,你倒是别走啊!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二赖疤子,疤子兄弟……两块,我给两块怎么样……”
只是黑暗中哪里还看得到一丝人影。
眼见快到手的买卖黄了,那一位重重的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
“你这张破嘴哟!”
一旁的那个坐地户不由的一乐。
“您老这一巴掌打的还真是不冤。打那位往我边上那么一戳,那灯台我就上了眼了。那形制,一看就是出自内务府的手笔,也不知这二赖疤子是从哪个府上顺出来的。本想着抻他一抻,看看能不能落个好价钱,您倒好,光图痛快了,上下两张嘴皮子这么一哆嗦,我这十块钱的利就不见了……”
“哟,不想还坏了您的买卖,实在是罪过、罪过!”
那个抽了自己一嘴巴的,是一胖乎乎的小老头。长袍马褂的,一根粗大的辫子松松的在脖子上缠了两圈。听得这么一说,连忙放下手中的灯笼,深深的做了个揖。
“可不敢受您的礼!”
坐地户赶忙起身同样回了一礼:“我这不也是没上手吗,当不得您这个礼,我就是这么一说……这样,也是有缘,您老就在我这儿瞧瞧,看看可有合您老眼缘的……瞧中了,您随便给个数,我张某人绝无二价……”
赵言暗自一笑,这一位倒也会拉生意。他随意扫了一眼那摊位,除了几块略有些包浆的把玩件和几件不知真假的青铜器,也没有其它能引起他关注的东西。
当下摇了摇头,向下一家摊位走了过去。他也没什么目的性,只是竖起耳朵听着,同时一摊一摊边走边看,溜达着向前走着。
“这炉子的造型倒是别致,就是小了点。正好,家里老太太用的那个香炉断了个脚,倒是能凑合着用,您能给个什么价……”
赵言两步远的一处摊位上,一名男子从地上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炉子,抚摩了片刻,又掂了掂重量,然后开口问道。
“这位爷好眼光,这可是正宗的宣德炉……您瞧瞧底下这铭文,还有这包浆、这胎体……别的不说,单是这重量,您应该也掂出来了,不是风磨铜,绝然不会有这个份量……今儿还没开张,我给您老一个吉利数,八十八块钱拿走!”
“还风磨铜!”男子嗤的一笑,“真要宣德炉还能上你这儿来,早上赶着送那博雅轩去了……再说了,这条街上哪个炉子要是不号称是宣德的,别想卖得出去……那名号,早烂了大街去了。实话告您唉,爷就想淘换一个上了年头的香炉,也没想着宣德、正统什么的,你就给个实价……”
话虽这么说,但那紧攥的拳头却分明暴露了他心中的想法。
“既然爷诚心想要,我王麻子也不能小气,今天这头一单就当是交朋友了!”摊贩咬咬牙,跺跺脚。
“八十块您拿走!”
……
“这个鼻烟壶倒是漂亮,什么价啊……”
“那是,正雅轩出品还差得了,您瞧仔细了,上面可还是有方大家的亲笔签名的,那一位可是画鼻烟壶的四大家之一啊……”
……
“这副画什么价啊……哟!还有定奄公的题跋,这怕不得要个百八十块的吧……”
“不值钱,不值钱,您老慧眼,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真迹……不过这作者当是真用了心的,您瞧瞧,这笔力,这章法……虽是托名之作,但用于补壁绝然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价格吗……
嘿嘿!这不今儿个还没开张吗,肚子正好有点饿了,把您手上那份点心给了我就成……”
走着,看着,听着,赵言不由得有种穿越时光的代入感。半条街走下来,其它收获没有,各种各样的行当,把式倒是见识了不少,还顺带着弄清了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
如果是在真实的历史中,现在应该是在公元1910年左右。按照正常的历史,不出一年,革命的浪潮就将由南而北的席卷这个陈腐的帝国。将五千年古老文明点点滴滴汇聚而成的整整一个时代,彻底的辗压在历史的车轮之下……
就是不知这里会是个什么情况了。
忽然,赵言的脚步一停,在面前的这个摊位上,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
青黑色蚕豆形状的一个物件。长宽约一手可握,看上去像是人体的一个肾脏。
赵言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因为就在刚才,这东西在他的眼前分明动了那么一下。
一个单独存活于体外的肾脏!
赵言的兴趣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能上手吗?”
见有生意上门,一个干干瘦瘦,正鼓着腮帮子与一块杠子馍较劲的汉子一下子来了兴趣。连忙将手边的灯笼转过了一点,以便这位潜在的客户看的更清楚一些。
自家知自家事,已经三天没开张了。再不出货,家里的老婆孩子娘,老老小小整整六张嘴巴,就连那能照得见影子的汤水都快要喝不上了。
等看清赵言的穿着打扮,汉子精神头更是一振。这年头留过洋的,就没一个是差钱的主儿!
菩萨保佑,难怪昨天让一只喜鹊在头上拉了泡屎,今儿个合该我许老七发财!
许老七嘴角一咧,心中赶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凤凰不蹲无宝地,自己这堆破烂中怕是有什么东西被这位爷给瞧上了。
“您老随意,随意……看中什么随便拿,不是我吹,论驳杂,这条街上我许老七说第二,绝没有人敢称这第一……
您看,这块是上个月刚出土的正宗安阳龟甲。据我家隔壁土地庙那个算命的那老瞎子说,上面的那些个鬼画符中蕴藏着天地之秘……这是一块传说中的龙骨……
不信!您见过这么大块的骨头没有,没有吧!哎!这就对了,除了龙,这世间的万千动物中就没有这么大的骨头的……定阳门外那孙家药铺您知道不,百年老字号了,出了整整六块钱的价我都没舍得卖……回过头我还打了自己两巴掌,六块钱还不卖,昏了头了吧……现在这一看,敢情是专门给您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