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超乎了他对谢凌衣的认知,在和他为数不多的相处中,这人似乎眉宇之间似乎总是拢着一层冰霜,亘古不化。无论他如何说,如何做也做不到让他弯一下眼尾。
他以为或许这人就是这样冷情的性格,此刻他才明白只是对他如此。
他盯着不远处正在低头交谈的那两人,他们虽没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可周身依旧像是有一层透明的结界,旁人参与不进去。
洛无言心中生出一个不靠谱的猜测,“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毛笔折断。
“怎么了?”苏立臣颇有些心疼地看一眼他手中被折断的毛笔。
洛无言回神,歉意地低头:“抱歉,我去给外面买一只赔给你。”
苏立臣摇了摇头:“不过一支笔罢了,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对了,你方才在想什么,我见你心不在焉的。”他追问道。
洛无言眨了眨眼,驱散眼底的落寞:“没事,没事,就随便瞎想,你还没画的吧,你先画吧。”
他把位置让给苏立臣。
后者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勉强,就干脆地点了点头,接替了他的位置。
洛无言咬了咬嘴唇,却在唾弃自己,这猜测未免也太荒谬了,他们可是师徒,相处十多年的师徒,彼此熟悉点不是应该的吗?
实在是太草木皆兵了,这么糊涂的想法竟然也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略作犹豫,还是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太尊,李师兄。”洛无言冲他二人道。
岑遥栖结束同谢凌衣的交谈,冲他轻点了点头。
洛无言捏了捏手指,目光却放在谢凌衣的身上。
“李师兄何时来的?怎的方才没看见人?”他试探着问出声。
谢凌衣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起自己,只如实道:“不久之前。”
见他回答,洛无言笑了笑:“我还以为照李师兄这么清冷的性子,不会凑这个热闹呢。”
他猜对了,他的确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今日他想来便来了。
谢凌衣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他的问题,心下却在想怎么打发他。
他不大习惯同不熟的人多做交谈。
岑遥栖站在一旁, 虽没说话, 却用余光扫了眼突然前来的人。
看他眼神始终没离开谢凌衣,反而在尽可能的找话题。
看着看着,岑遥栖就笑了。
换作从前,他可能当真看不明白这眼神的含义,可时间久了,他倒是一眼就看出来其中的情意。
其实这也不难猜,谢凌衣除了没有主角光环,其他哪哪都不差,会有人喜欢他,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同一个小辈计较太多。
岑遥栖眯了眯眼睛,啧,可他就是莫名有点不爽?
“你们聊。”他打断了喋喋不休发问的洛无言,轻声道,转身往楼上的方向走去。
谢凌衣顾不上旁边的人,看向他:“怎么了?不舒服?”
“无事,应该是旧伤,过会儿就不痛了。”岑遥栖挥了挥手,不以为然道。
谢凌衣皱眉,无声往前走了两步,替他挡住风口,想也不想的开口:“这里风大,我陪你回楼上。”
岑遥栖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你们玩得尽兴就好,我自己有腿。”
他扬手止住了对方跟过来的动作。
“更何况,这位小师弟似乎话还没说完,你可以陪他聊聊。”
罢了罢了,都是小朋友,他能计较什么?说不定以后他陪谢凌衣的时间比自己的时间长呢?
说完这一句,他才悠然往楼上走。
谢凌衣虽停住了脚步,目光却始终没有收回,一直跟随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你有什么事吗?”他记着岑遥栖的最后那句话,主动问道。
洛无言听他主动问起,秀美的面容微微涨红,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我就是想来问问师兄画的什么?”
“什么?”
“护花幡啊,都说要在上面画日月星辰的。”
谢凌衣摇头:“我没画。”
说完这句话,他就迈步离开。
洛无言连忙叫住他:“师兄,你去哪?”
谢凌衣神色莫名:“你不是问完了吗?”
洛无言有些泄气:“我……”
见他吞吞吐吐,谢凌衣又停住脚步,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洛无言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见人群暂时都没注意到他们这边,捏了捏手心,才鼓起勇气:“我就想知道李师兄有没有属意的道侣人选。”
他问的话超出谢凌衣的预料,一时怔住。
道侣人选?
洛无言似乎迫切想要知道问题答案,虽垂着眼没看他,但不停摩挲的手指泄露了他的心绪。
谢凌衣心绪百转千回,脑海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久久盘旋,他来不及去看清那道身影,看向期待他答案的洛无言,毫不犹豫地开口:没有。
洛无言长睫一颤,说不清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这人之前对他们百般照顾,多次救他们于水火,竟然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吗?
或许他还是应该感到庆幸。
不过片刻时间,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很快抬起头,注视着始终同他有一定距离的谢凌衣。
后者却以为他终于问完了,抬脚准备离开。
洛无言却追了过来:‘那你有想过,属意的道侣的是什么样的吗?’
他想知道谢凌衣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漂亮的。”
谢凌衣脚步不停地离开了,洛无言追也没追上,只有这三个字落在耳中。
他仔细回想着这人对道侣的要求,漂亮的?好像满足这个条件也不大难,仙门中人很少有皮相不怎么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相貌都颇为自信。
……
谢凌衣的心情有些乱,对洛无言说的话也是属于嘴比脑子快。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细心去琢磨这个问题,可此刻他却有点不敢细想。
一路上他脑子都有些乱,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在回到宗门的时候。
但却又不得不假装平静,生怕岑遥栖发现他没有表情的面皮下的心乱如麻。
实则他的担心有些多余,后者的心绪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
不过两人担心不是同一个事情。
一路上听到长留宗的闲言碎语,拼拼凑凑,他算是有些听明白了。
说是传言妖界动荡不安,为祸一方的大妖终于苏醒了。
岑遥栖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指的就是男主角,说实话他对夏侯重台死而复生把半点惊讶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女主用了什么办法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救下男主的性命。但既然他是主角,要是真死了,这世界早就崩塌了。反则证明一切都在按照剧情进行。
岑遥栖对这段剧情了如指掌,毕竟从刚进这个世界时,他就在推算自己的结局,如今终于走到这里,除了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还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在有限的时间,做了无数的准备,命运也不算薄待他。
岑遥栖端起手中的茶杯,浅啜一口茶水,不知道想到什么,面色一变。
失控的表情也只在一瞬间,很快他强行收敛神色,淡定地将只喝了一口的茶杯放回原地。
“茶凉了,去重新添一壶吧。”岑遥栖冲着坐在他下方的谢凌衣淡淡道。
他却没动,反而眼神透露几分怀疑。
岑遥栖翘起一边唇角:“怎么?说好要给我端茶递水一辈子,这就不认了?”
谢凌衣愣了愣,惊疑不定地开口:“我说过这话?”
岑遥栖没说话,只是催促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谢凌衣和他对视两眼,最后败下阵来, 认命地端起放着茶壶的托盘,出门去给他重新沏茶。
才走到门口,身后的门就自动合上了。
谢凌衣脚步一顿,停在门口久久没动。
他用手背贴上尚且温热的茶壶,这本就是壶新茶。
谢凌衣原本只当他这人挑剔惯了,但加上他刚出门就合上门的举动就有些不大寻常。
他果断地回身,单手推开房门。
“怎么?新茶这么快就添好了?”岑遥栖还是坐在原地,只是轻轻撩开眼皮,暂时看不出与刚刚有何不同。
谢凌衣径直走来,他逆着光线,立刻在岑遥栖的眼前投下一大片具有压迫感的阴影。
他一声不吭地把装着茶具的托盘放回桌面,动手拽住对方藏在袖中的右手腕骨。
白皙的皮肉伤痕累累,看得谢凌衣触目惊心,瞳孔一缩,又接着撬开他紧握成拳的手心。
岑遥栖拗不过他,手心的东西就这样映入谢凌衣的眼帘。
是一条带血的手帕。
谢凌衣寒声问道:“怎么回事?”
岑遥栖闭口不答,只是扯了扯自己的手腕。
谢凌衣当然不会让他如愿,自顾自给他输灵力。
淡蓝色的光芒包裹着两人的手腕,岑遥栖终于开口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轻声道,“没用的。”
谢凌衣紧盯着他的脸,确实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转好的痕迹。
“什么意思?”谢凌衣低低发问。
岑遥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气压有些低,果断选择闭嘴,避免吵架。
谢凌衣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肩膀,声音不自觉的带了几分乞求:“你说话啊。”
岑遥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像是被糊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求你了,你说话。”谢凌衣摇着岑遥栖的肩膀,眼眶发红,尾音不自觉的发抖。
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岑遥栖看着对方脸上鲜少露出来的脆弱,终究是不落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可喉咙口却突然发痒,侧着身体呕出一口鲜血。
谢凌衣不再追问他,而是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嘴角的血液。
“你想听什么?”岑遥栖缓过来劲,动手捉住了拿袖子给他擦血的人的手腕,神情恹恹的问。
他实在有些痛,快要装不下去。
谢凌衣仍由他抓着,不敢动,他低头同坐着的人四目相对。
“实话,我要听实话。”他反复强调了两遍,哑着嗓子开口。
“岑遥栖,你不能再骗我!”刚说完又追着补充说道。
岑遥栖拍了拍他的手腕,艰难地冲他勾起一个笑容。
“好,我都告诉你,别哭了。”
谢凌衣瞪他一眼,偏过头,只露出一个线条分明的下颚。
“没哭!”他咬牙反驳道。
岑遥栖眼角堆出几分笑意:“好好好,你没哭,那转过来给我看看。”
说完,他还动手去掐那一截好看的下巴。
谢凌衣有力气拍掉他的手,但余光瞥见他苍白的脸容,没有血色的嘴唇,最后落在他手背的力度轻飘飘的,压根就没有用力。
岑遥栖掐着下巴把人的脸转了回来,看他只是只是眼尾有点红。倒是无声地松口气。
“就是你看到这样。”
他说话很慢,说上一句就要喘口气。
谢凌衣却没打断他,只静静听他说话。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世上的事也难得圆满。”
岑遥栖知道对方已经能猜到七七八八,毕竟他的身体状况,一探便知,没有欺骗的必要。
更何况,他已经抹消过谢凌衣的记忆,这一次的告别应该对他来说,没有那么残忍。
“你闭嘴,那我就非要圆满。”
岑遥栖本来还准备说些人生的大道理来宽慰宽慰对方,结果猝不及防迎来谢凌衣这么一句。
岑遥栖:“……”
“你就说还有没有办法能治好你身上的伤?”谢凌衣直截了当的开口。
岑遥栖知道他这人向来不认命,与其花时间伤春悲秋,不如与天命再争一回。
可这一次,他们都不得不认命,只因为岑遥栖的结局早就写好。
他仍然是摇头。
“没有法子? 不可能,你这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境界?一定有东西能治好你的伤,我这就去找。”谢凌衣一口气吐出一段话都不带停,说完就要起身。
他是铁了心地要走,岑遥栖是用了两只手才控制住他。
“你听我说。”他咳嗽一声,谢凌衣果然不再动了。
“不是没有办法。”岑遥栖正色道,冷静地宣判自己的命运,“是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