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遥栖醒来的时候,睡在他旁边的人还没睁眼。
他没急着从床上下来,反而饶有兴趣的看他的睡颜。
谢凌衣的睡姿很规矩,一看便知道从小家里教的很好,手指端放在腹部,从衣服上折痕尚浅便知一晚上没怎么挪动。
目光一寸一寸滑向那张安然睡着的脸容,长眉舒展,看着比平时温驯多了,也没有冷脸,虽然他并不经常看见他这样对自己。
岑遥栖想,大抵是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不用想那些血海深仇,方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不过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人睡觉的姿势未免太过安详,都有种诡异的安静之感。
跟平时有所不同的是,他的左手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力道还挺大的,似乎害怕他偷偷消失不见。
这一点,岑遥栖无可辩驳,毕竟他前科累累,以前在紫竹峰,确实常常找不着他的人影,他借着闭关的名义五湖四海地乱跑。
或许那个时候,谢凌衣也想这样挽留他,但从前的他脸皮薄,万万做不出来这种事。
就算心里百般不舍,也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
思至此,岑遥栖心生触动,最开始的那五年,紫竹峰连祝长生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会觉得很孤独吗?
会吧,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谢凌衣又不是石头做的人,也会难过和生气,只是惯用冷漠伪装自己。
可他却不能不四处游荡,去搜刮五灵根需要的天材地宝。
谢凌衣半路出家,体质又特殊,需要的资源数不胜数,紫竹峰根本满足不了他。
岑遥栖兀自想得出神,空闲的手不由自主地被那两排长长的睫毛吸引。
真神奇啊,小扇子般的长睫随着呼吸轻轻扇合,谢凌衣的五官太冷,唯有眉眼这一笔浓墨重彩。
他睫毛长,却不如何卷翘,和他这个人一样,太过倔强。
岑遥栖的视线被长长的睫毛给黏住,他瞅了眼谢凌衣尚且紧闭的眼皮,心痒难耐,心想他就偷偷摸着一把,应该不至于被发现吧。
他想知道这样直的睫毛摸起来会是硬的?还是和他的睫毛如出一辙的柔软。
岑遥栖缓缓朝谢凌衣的脸上伸手,白皙似玉的面容上投下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
然而他却并未得逞,即将得手之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地牵制住他唯一能动弹的手。
薄薄的眼皮轻轻睁开,却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汪清泉,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闪过他的眼睛,里面碎光点点,饶是闻名遐迩的玉石其间绽放的光彩也无法堪比一二。
岑遥栖愣了愣,他这才发现他苦心寻找半生,世上最漂亮的宝石竟然存在于谢凌衣的眼中。
他为之心旷神怡的珍宝一直在他身边。
若是他再凑近些许,就能发觉那漂亮的碎光皆是他的倒影。
他的双眼因为他而出色,也理所当然吸引他。
“做什么?”谢凌衣的嗓音还带着刚起的暗哑。
岑遥栖没想到被他抓了个正着,神色不大自然。
“给你睫毛拔了,给你讲了一晚上的故事,害得我没睡好。”他幽怨地出声。
实则倒也不是这个原因,还是他还没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又加上这人一晚上都没松开拽着他腕骨上的手,能睡好那就怪了。
谢凌衣轻轻一笑,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皮上:“给你拔。”
他显得如此千依百顺,好像无论岑遥栖如何对待他,他都欣然接受,毫不设防。
岑遥栖的指尖被带到那层薄薄的肌肤上,长长的睫毛被他轻手压着,手下痒痒的。
他收回手,触感是柔软的,和他一样,但和谢凌衣冷硬的性格截然不同。
“醒了就起来。”他移开眼,挣扎要从床上起来,但他忘记自己就算抽回一只手,但还有另一只手没能重获自由。
他在靠里的位置,才刚动了几下,就被扯回到谢凌衣的身上。
近,眼下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而且气氛也实在旖旎。
岑遥栖单手撑在柔软的床铺,才没让他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压在谢凌衣身上。
同样挺拔的鼻尖在静谧中相接,四目相对,温热的吐息纠缠,仿佛火星落入干草堆,一触即燃。
谢凌衣清亮的眼里是岑遥栖放大的面容,这一刻,他终于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极富侵略性的目光不动声色的下移,牢牢锁住那片艳红的唇瓣。
谢凌衣抬了抬精致的下巴,不着痕迹地靠近岑遥栖,只消最后一点忽略不计的距离,便能暧昧相贴,尝到梦中才有的滋味。
岑遥栖比他的反应更快,脑袋后仰,打破这不太对劲的氛围。
“手,松开。”他压低嗓音。
谢凌衣眨了眨眼睛,平复略带失落的心情。
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生出妄想,也真够可悲的。
“你讨厌吗?”谢凌衣问。
岑遥栖头痛,又来了。
“我的手腕那一圈都红了。”他动了动手,示意对方松手。
谢凌衣这才有所反应:“抱歉,我看看。”
他松开手,低头查看他的手腕。
那处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雪白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圈红红的掌印。
谢凌衣心生懊悔,岑遥栖这人毕竟身娇玉贵的,他应该注意点的。
“痛吗?”他指尖轻柔地抚摸那处红痕。
岑遥栖有些好笑,这人真是大惊小怪,他皮肤白,看着吓人罢了,能有些什么事?不过一夜没怎么活动,略有点麻。
他摇头,催促谢凌衣赶紧松开。
但后者却不依他,力道很轻地将那只手拽到自己面前。
岑遥栖还当他又来以前那招,虽说无奈,但都任他去了。
却不承想,对方温热的唇瓣下一刻贴在红痕之上,他甚至来不及阻止。
酥麻的地方地带起一阵过电般的感受。
“你……”
“抱歉,下次会轻点。”谢凌衣没管他的反应,自说自话。
岑遥栖睁大眼睛想:完了,完了,完了!
下次,怎么还有下次?
都怪他一时心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不行,他明明说好要保持距离的啊!
怎么又让这小子得逞了啊?
岑遥栖神情复杂地抽回手,这次谢凌衣没阻止他。
他心乱如麻地从床上起身,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套上外袍的,刚要走出房门,被谢凌衣叫住了。
“你忘记束发了。”
谢凌衣把一根玉簪递到他的面前,是昨晚那根掉在床底的那根。
他重新给他找回来了。
“我给你束发行吗?”谢凌衣慢慢问道。
岑遥栖没说话。
“以往都是我给你束的。”他慢悠悠地接上一句。
“岑遥栖,不是说同以前一样吗?”
“好。”岑遥栖答应得很快。
他在心里直叹气,这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便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凌衣拿起木梳,很有耐心的给他梳头,黑软的长发被他熟练的束好。
第一次给岑遥栖束发的时候,他动作还有些笨拙,现下却得心应手。
等一切处理妥当,两人才推开房门。
眼下时辰尚早,楼外楼并未像昨日傍晚那般座无虚席,寥寥无几的几个人,很少人会在这个点听曲,人少也在情理之中。
旁边的门被人推开,祝长生打着哈欠走出来,后面跟着早在门外等待多时的虞灯。
祝长生睡眼迷蒙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昨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啊,我睡得可香了,哪有什么异常?”
岑遥栖欲言又止地看他两眼,同谢凌衣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同样的无奈。
能不舒服吗?就差亲自守着你睡了,哪家妖物胆子这么大,还敢只身犯险?
谢凌衣长话短说将昨晚遇到的事情讲给他两听。
听完,祝长生一下就正了脸色,摸着下巴,眼里迸发出几许光亮:“原来还真有妖物,太好了。”
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岑遥栖很想敲开这人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得什么。
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兵分两路,打听一位染了重病的乐娘。
昨夜光顾着同谢凌衣斗智斗勇了,竟然忘记问那女娘姓名,实在不应该,不过就算是问了,对方都不一定会告知。
一开始楼外楼的人对谢凌衣他们嘴里的人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说,才刚问个开头就连连摆手。
如此一来,岑遥栖便越发觉得可疑,无论如何也要知道其中的隐情。
最后还是一位年纪稍大的乐娘松了口,但还是不停拿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们。
岑遥栖从袖中拿出一枚羊脂玉的玉佩递给她,那人才收回自己的眼神,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你们诚心发问,那奴家也不妨据实相告。”她眯了眯眼睛,抬头看向窗外,仿佛陷入回忆里。
“你们是问姚琴娘子吧,连着三月都自称重病,把自个儿锁在房里不出,咱们楼外楼就只有这么一位。”
岑遥栖和谢凌衣哪里知道那女娘的名字,只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说完那一句,乐娘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她哪里是染了重病,分明是害怕东窗事发。”
“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见的,本是良家子,奈何家道中落,父亲锒铛入狱,家中女眷都落入贱籍,沦落为达官贵人取乐。”
“不过,咱们楼外楼的女子不都是如此吗?”乐娘估计是感同身受,自嘲的苦笑一声,梳得整齐发亮的发髻有根白发格外显眼,她和这根白发一样,年华不再。
“不过她命好,有位一心一意想替他赎身的情郎,没吃多少苦头,两人青梅竹马,情谊自然不一般,不离不弃,哭着喊着绝对不嫌弃她的出身,有朝一日,一定八抬大轿接她入门做正头娘子。”
久远的事情被她娓娓道来。
“姚琴省吃俭用,把钱全都给了情郎,只盼着早日脱离苦海,她那情郎也有出息,靠着她的接济,几年后总算高中,但他却劝她再等等,说他头上这乌纱帽还没戴稳当。等站稳了脚跟再娶她也不迟。”
“于是姚琴就又等了几年,他们十多年的情谊,刚会学会爬就认识了,她是愿意相信他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等不了了。”
“最先还能瞒住,可月份大了就藏不住了,躲在房里不敢出,却只得来情郎求娶高门小姐的消息。”
“她躲着人去质问情郎,那人却理直气壮,他说,阿琴,你颜色不再,又是贱籍在身,我要如何娶你?”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从前的情爱都是真的,只是无法长久,怪不了谁。”
“姚琴如今人老珠黄,她出身又不好,成为不了情郎仕途上的装点。”
“不过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最令人不可置信的便是,姚家出事竟然正是情郎的手笔。两人虽两小无猜,但情郎家落败,姚家是看不上他的,所以为了和姚琴相配,他便出此下策。”
“他爱惜自己的仕途却毫不手软地毁掉姚琴的前程。”
“可悲可叹的是,他在姚琴只能依靠他之后,又开始嫌弃她只能依靠她,一无是处,色衰而爱驰。”
“世间男儿大多薄情,爱的时候千般好,不爱的时候毫不犹豫抽身而走。”故事讲完,乐娘感慨出声,完全忽略对面正站着两位男子。
是个俗套的故事,艳词话本常有的桥段,最后的转折却更为深刻。
谢凌衣和岑遥栖听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点头。
“这里面诸多秘辛,你是如何得知?”谢凌衣没忘记提出质疑。
乐娘笑笑,不答反问:“你们猜是谁替她瞒住管事娘子?”
岑遥栖和谢凌衣对视一眼,不再多问。
反倒是那乐娘疑惑不解的问:“不过你们问死人的事做什么?”
死人?
这下惊疑不定的人换成他两人了。
看来昨晚的猜测不假,那昨晚遇到的人还当真不是活人。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乐娘没见他们接话,自顾自地说着,“三四年前吧,身为女子,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