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灯到紫竹峰的时候,瞧见祝长生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手里忙活不停,时不时这里改改,那里修修,过一会又叉着腰眉头紧锁地扫视自己的手笔,好像对它们并不是特别满意。
大抵太过沉入,她满头问号走到他背后,裹成雪球的人还是没发觉他的到来。
“你在干什么?”虞灯安静地旁观半刻,总算沉不住气,满脸疑惑的发问。
祝长生专注盯着眼前的雪球,她冷不丁的出声倒是把他吓得不轻,猛地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漂亮脸孔才安心。
少女脸颊白净,身着绯红的长袍外面配着雪白的斗篷,帽檐一圈雪白的绒毛,天气渐冷,虽说灵力能御寒,到底没忘记添衣。
“师姐,你走路怎么不带响的,吓我一跳。”祝长生朝她丢了个埋怨的眼神。
虞灯顿觉无语:“我明明已经在这看你好久啦,是你一直没发现!”
“哦。”祝长生听她说完,气势弱了大半,但还是狐疑地看她两眼,“那你怎么不出声?不会就在这等着吓我吧?”
虞灯:“……”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这是碰瓷,明明白白的碰瓷,她还什么都没做!
“哦。”
“倒是你,下雪天往外面跑,不冷吗?”虞灯的目光从祝长生身上缓缓移到地上的几个看不出形状的雪球。
祝长生理直气壮:“堆雪人。”
虞灯眉毛狠狠一拧,不可思议地指着雪地里丑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你管这丑东西叫雪人?”
祝长生:“……”
他没主动接话茬,反而沉默下来,试探地偷偷拿眼睛看了她好几眼,忍耐好久才慢吞吞地说出口:“这不是什么丑东西,是师姐你。”
虞灯涨红了脸,哆哆嗦嗦地问出口:“你说什么?”
“这个雪人就是我按照师姐的样子堆的,不好看吗?”祝长生指着雪地里有几分滑稽的雪人为她解惑道。
虞灯神情严肃地盯着那雪人,严谨的目光将那团看不出五官的东西细细扫视,以期能看出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
圆圆的脑袋底下细弱的身子,怎么看都不大协调,祝长生还不知道从哪里剪出条红绸披在雪人背上,这大概是唯一能辨认的特征,只不过略显潦草。五官就更不消说,眼睛随便戳了两个洞,鼻子也是就地取材,捞了根树枝插在大脸正中。
虞灯沉吟良久,有些抓狂,这东西哪里和她像了?
“这……”她张嘴准备反驳,但也只来得及说个气声。
祝长生见她没说话,还以为她已经认可他的杰作,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介绍剩下几个雪人。
“这个就是我师尊啦。可是我最用心的一个。”
于是虞灯再次沉默,不过这次,她的表情有些微妙。
剩下的几个雪人不说丑得更胜一筹,好歹也不遑多让。由此可见,他也不是蓄意报复,而是真心实意。
地上的这些东西并排而立,简直丑得分不出高低,潦草的五官,臃肿的身躯,怪不得她刚来就看见祝长生一筹莫展。
“喏,这个就是我,这个是我师兄。”祝长生兴致勃勃地讲解道。
虞灯方才心底生出的愤愤不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幸灾乐祸,大家都一样的丑,谁也别嫌弃谁。
不过眼下她还有点头疼,祝长生正不依不饶地追着寻问她对自己杰作的评价。
“额……”虞灯扶额的手从左手换到右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么喜庆的日子,她到底要不要泼这盆冷水?
不泼吧,又怕他以后随便拉个东西就指着说这是你,实在对不起自己。泼吧,又怕他以后耿耿于怀,以后给她捏得更丑,更对不起自己。
祝长生低头直视她的双眼,希冀两个字就差挂脸上了,眼底还透着闪亮的光。
虞灯无奈,实在不忍心,脑海里全是违心之语,但却没给她说出来的机会。
一只手悄然而至,恰是时候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修长的手指稳稳抓起雪人的头,冷玉雕刻般的手背比雪还白,还隐隐能看到淡青色的脉络,好看得犹如连绵不绝的山脉。
然后站在原地的两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带走祝长生精心做的脑袋,那代表祝长生的雪人凌乱地待在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
虞灯:“……”
祝长生:“……”
两人面面相觑。
前者忍俊不禁,看祝长生忧郁的表情,到底没敢笑出声。
“岑遥栖,你别跑。”谢凌衣举着团雪球,追逐那道金蓝色的背影。
岑遥栖本人显然没把对方这点威胁手段放在眼里,不紧不慢地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还没忘记耀武扬威地回头勾勾手指。
谢凌衣忍无可忍,手里的雪球借着他的力道准确无误地抛向岑遥栖的方向。
裹挟着风声的雪球直冲他的面门,但岑遥栖是什么人?哪里真能被一个小小的雪球碰到一片衣角,身子微微一侧,就将那来势汹汹的“暗器”给轻松躲掉。
祝长生和虞灯在旁边看得叹为观止,但这还没算完,岑遥栖绕了一圈,最后回到他们面前,未经主人允许,学着谢凌衣方才的动作,纤细的手捞起雪人脑袋就掷向对方。
徒留呆若木鸡的两人盯着没了脑袋的红衣雪人发呆。
在祝长生看不见的角度,虞灯轻轻松了口气,这丑东西总算没了,她心里还生出几分窃喜,但她不敢表露出来,憋笑憋得很痛苦。
前者回头,哀怨的心情溢于言表。
虞灯抿唇,收敛神色,干巴巴地呵呵一笑:“一别多日,令师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总算明白祝长生那不靠谱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吗?
见过了严肃端庄的长老,这还是他第一次发觉堂堂重明太尊竟然是这么的不拘小节。
虞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果然,紫竹峰人少是有原因的,新来的弟子压根融入不了他们。
祝长生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愤怒地往地上抓了一把,于是乎,那个他号称最用心的看着像岑遥栖的雪人的脑袋也惨遭毒手。
“师尊,师兄,你们太过分了,我不会放过你们。”
他恼怒地拿着雪球抛向那两个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迫不及待地加入他们,留给虞灯一个视死如归的背影。
红衣少女和三个没了脑袋的雪人以及幸存的像谢凌衣的雪人在原地茫然无措。
几个回合下来,祝长生和谢凌衣统一战线,雪球劈头盖脸地砸向岑遥栖。
在这猛烈的炮火中,后者扬了扬手,饱含笑意地求饶。
谢凌衣同祝长生这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一切结束之后,岑遥栖漫不经心地整理好衣袍上的褶皱,负手而立,又恢复成端方自持的长辈,他向看戏已久的虞灯轻轻点头:“家中小辈顽皮,见笑了。”
他这话四两拨千斤地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谢凌衣:“……”
祝长生:“……”
虞灯:“……”
要不是方才亲眼所见,她还真的会信。
几人诡异的目光齐齐向他射来,岑遥栖泰然自若地往殿中走去。
“玩累就回去歇歇吧。”
谢凌衣走在最前面,存心同他作对似的。
岑遥栖跟在他的身后,目光流转间计上心来。
谢凌衣背对着他,自然对他脑中所想浑然不觉,兀自往前走着,还没等走到殿门口,沁凉的物什就猝不及防贴在他的后脖颈。
冰得和雪没两样,饶是他被冻得寒毛直竖。
谢凌衣浓眉压眼,骤然回头,没什么好脸色。
身后的岑遥栖笑得招摇,眼尾弯得如同两把勾人心魄的钩子,得意洋洋地对着他挥了挥作恶的右手。
谢凌衣咬牙,嗓音的温度比地面的雪还低:“想死吗?”
始作俑者非但没害怕,反而还摸着下巴认真思考,半晌才憋出一句:“想吧。”
谢凌衣:“……”
岑遥栖歪头,鬓边的碎发被刚起的风轻轻吹拂,沿着鼻梁和下颚,勾出一道美得惊心动魄的线条:“那你打算怎么弄死我?”
华丽的嗓音懒洋洋的,并不对方的威胁当回事。
谢凌衣如画般的眉心动了动,寒光一闪,泰阿出鞘刺向吊儿郎当的人。
哪知道,泰阿通晓主人心意,知道他并无杀意,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古朴的长剑甫一接近这人,便如春风化雨般贴在他手底轻蹭,讨好卖乖。
谢凌衣无话可说,只能在心底腹诽这没出息的破剑。
这剑是岑遥栖亲手送给他的,当然舍不得对他下手。
谢凌衣什么都没做,岑遥栖反倒是做作地后退两步,捂着心口,两根纤长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他,强挤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你好狠的心,我不过手冷想借你的身体暖暖手罢了,你今日敢拿剑指着我,明天就敢欺师灭祖!”
岑遥栖洋洋洒洒的一段话,字字珠玑,说得谢凌衣沉默半晌,没敢接话。
也幸得祝长生和虞灯早就进殿中,不然得刷新后者的三观。
“手冷?”谢凌衣狐疑发问。
岑遥栖坦然点头:“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难得的节气,本就不着调的人玩心大起,抬着下巴等着对方接招。
冰凉的手被双温热的手心紧紧包裹,岑遥栖面色一变,彻底愣住了。
谢凌衣的手将他的右手紧紧握住,不动声色地温暖着他,温热的体温顺着肢体接触缓缓流经身体的每个角落。
岑遥栖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收回手,谢凌衣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心,牢牢将他的手锁在方寸之间。
后者的脑中瞬间炸开一朵烟花,噼里啪啦地烧毁着他的理智,留他独自面对一地狼藉。
他敏锐的察觉到哪里似乎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换做以前,谢凌衣被他逗了,哪一次不是色厉内荏?怎么会这般和颜悦色?
这不是谢凌衣!谁把他的徒弟掉包了?
岑遥栖在心里无力的想。
谢凌衣对他脑海中的天人交战一无所知,把岑遥栖僵硬的双手拉到面前,低头哈了口气,轻轻搓热。
“手冷怎么不早说?”他低声问。
岑遥栖低头,一本正经地回答:“主要他没早冷。”
谢凌衣:“……”
他早知道这人嘴里没一句好话,他今日已经被他折磨得没脾气了。
岑遥栖听着谢凌衣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心想他没说假话,这不刚在雪地里活动了会儿才沾染了些寒气。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体内有灵力,没过一会儿就回暖了,所以谢凌衣的举动确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对方也是关心则乱才想出这么古老的法子。
其实在看见一向心大的人变了脸色之后,谢凌衣就立刻反应过来,可到了手的东西,他不想放开,才自顾自地演下去。
反正他一向不当回事,这一次也让他蒙混过关吧,他自暴自弃的想。
他一直猜不透那人的懵懂无知到底是确实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站在火堆旁真的感觉不到热吗?
对岑遥栖能否发现他的心意这件事,谢凌衣一直十分矛盾,一边害怕面对岑遥栖的疏离,盼着他这辈子都别发觉,一边又生出隐秘的期待,他想知道岑遥栖在明白他的妄念之后所作出的反应,会骂他不知羞耻还是助纣为虐?
岑遥栖是世上顶好的师尊,他却不是好的徒弟,他甚至不想做他的徒弟。
正因如此,他即便敬过拜师茶,他也从未叫他一声师尊。
对岑遥栖来说或许是微妙的遗憾,可对谢凌衣来说,却是唯一的安慰。
“外面风大,进去吧。”他轻声道。
想要把手抽回来,试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
岑遥栖给谢凌衣递了好几个眼神,后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
“哦。”
大概会选择粉饰太平吧。
可他不允许。
谢凌衣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是泛起惊涛骇浪的心湖。
宁愿要刻骨铭心的痛苦也不要不痛不痒的温和。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