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大师拎着阮忠明奔行了几里地,在一处山头停下来。大师放开阮忠明,兀自坐下闭目念禅,阮忠明在一边惴惴不安也不敢多问。
大半个时辰后,山下传来一声长啸,大师猛然睁开眼,也张口发一声清啸。片刻后,六个穿黑衣戴黑头巾头的身影施展身法奔跃而来,阮忠明认得这几个眉毛白了一半的假和尚,正是嵩山六义。
慧心大师略微一闻,闻到六义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扬起眉毛道:“又开杀戒了?”
六义老大满不在乎道:“那村子没人听得懂汉话,说来说去,惹烦了贫僧,索性全杀了。”
阮忠明最近的汉话越发熟练,他假装没听懂,低着头,悄悄把屁股往后挪。
慧心大师道:“阿弥陀佛。杀人不好。”
六义被李四有安排来跟随李慧心,开始的时候有点小小的不服气,试过几把手,兄弟六人单对单在这位大师手下走不过十招,被打得服服帖帖。此刻瞧到李慧心的骷髅脸,心下先生三分畏惧。
六义道:“大师说得对。”
慧心大师叹气道:“你们只有六个,一村人很难杀绝的。漏下几个遗孤余孽,将来报仇怎么办?哪怕不敢报仇,只说是汉人杀的,我们的名声就臭了。”
六义面面相觑,心道:“原来是这么个不好法,这位大师怕我们杀不绝呢。这是嫌弃我们兄弟做事手脚不利落。”
慧心大师又道:“走,再去杀个回马枪。不搜个滴水不漏,不放心呐。”
六义只好跟大师一起下山,几个人轮流带着阮忠明赶路。一个时辰后,来到一处小山村。慧心大师一扬手,止住六义,凝神细听片刻,低声道:“果然有漏网之鱼。”
嵩山六义互相使个眼色,兄弟几人自行守住各处要道,分进合击,拉网一般又将整个村庄细搜了一遍。片刻后,六义出来,赞道:“大师神机妙算,又杀了三个。”
慧心大师翻了个白眼,手指向村口二十丈外的低矮树丛。六义顺着大师手指望过去,日光照耀下,隐约见到树丛里目光一闪,跟着树枝悉索抖动,有个矮小的身影起身就往远处逃。
六义老幺面色狰狞,双臂展开如鹰隼直扑过去。
啊——
阮忠明听到一声稚嫩的尖叫,只叫了一声,旋即止息。“是个小孩子,怕是不到十岁。”他不敢观望,身子瑟瑟发抖起来。
大师的手搭在阮忠明的肩膀上,手掌枯瘦,阮忠明能感受到枯硬的指骨,他抖得更厉害了。
“敢不从大明天威,即为叛逆。吾等诛杀叛贼,功德无量。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耳听到顺畅无比的佛号,阮忠明砰砰跳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又听见大师说:“你为大明做事,很好。佛祖会保佑你的。”
阮忠明脑子一激灵,问道:“大师,他们听不懂汉话,不是有心做反贼呀。”
“所以,才需要你。”慧心大师的骷髅脸瘆人地笑着,“这是你的功德,何其幸哉。”又念了几句佛号,佛号似有催眠能力,阮忠明混沌的心灵变得一片澄澈。
这时候,六义嫌自己兄弟又在大师面前丢人了,又反复将这小村子搜了一次,真是一条狗一只鸡都没有放过,真的再也找不出一个活人,这才赶来见慧心大师。
“大师。听您的,下个村子,我们兄弟几个一定用心,不教漏网一个。”六义朝大师双手合十。
慧心大师一副被六义击败的表情:“杀,杀,杀,就知道杀,谁让你们杀了?”手一指阮忠明,“让他给山民讲明白了,何须我们动手。这无量功德,山民可自取也。”
六义老大一拍脑门:“大师说得对。”
兄弟几个也道:“大师说得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们下回去,记得拿下头巾露出头上香疤,扮和尚要有和尚样子。”慧心大师道。
议论完毕,这一番来回奔波耽误时间,今日便赶不到下一处村庄了,他们几人只好在野外宿营。
吃过晚饭,阮忠明开始了当晚他最光荣的事业:教整整七个大师学安南话。尤其是嵩山六义,按照慧心大师的要求,必须学会几句核心的口号,方便给山民宣讲。
嵩山六义多数时间和李慧心分开行动,他们对自己的安南话心里也没底,但他们不在乎:听不懂杀光便是,今日的教训得牢记,自己给自己擦屁股还真是累。或许,尽量不杀,多说几遍?
月在中天,冷清的月光照在安南的山泽,鸟雀无声,分外静谧。
远在升龙城的李四有不清楚李慧心的工作进展,但他清楚李慧心葵花宝典已经大成,是以派李慧心深入敌后,对这位兄弟的安全丝毫不担心。
安南平原上的村民自有锦衣卫找当地人做工作,山里的山民素来性子野,极难安抚。他这才派出李慧心行釜底抽薪之计,要彻底断了黎灏逃亡山林的后路。
李四有静等各处进展,预计最多再有三个月,就能拿到黎灏的项上人头。这晚,突然有个老仆被锦衣卫带来找他。
李四有看着老仆的相貌有些面熟,等锦衣卫退下,只剩老仆一人,李四有展颜一笑。
“你家主人近来可好?差你来有何事?”
他记起来,老仆的主人就是被他发配到广西边疆的刘大夏。那日李四有西出国门,见过刘大夏带着这老仆在道左相迎,有些印象。
“回大人。”老仆学到了刘大夏的脾气,傲然道,“我家主人有书信呈上,请读完即焚。”说完,一副不乐意的态度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李四有。
李四有暗笑这人还是个义仆,为自己主人打抱不平呢。他道声谢,取过信细看,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思索片刻,微笑道:“你回禀刘大人,李四有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还是多谢了,”
老仆故意低声嘀咕,让李四有听见:“我家大人也是多事,拿恩情回报仇人。”
李四有焚烧完书信,莞尔道:“我和你家大人只是政见不同,彼此还是很欣赏的。”
等安排老仆退下休息,李四有沉沉地想着:“我杀官杀得狠了,看来朝廷有人想整治我,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背后指使的一定是个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