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深受中土文化影响,也有过春节的传统,大明成化16年腊月,虽然还在战乱中,安南各地却渐渐显露出准备过年的气象来。
浩劫过后的升龙城依然残破,但附近的乡野间生机勃发。
同村的两个安南人扛着大米往家赶,他俩主动帮明军抓漏网的地主土豪,每抓一个可以领“50斤大米”。如今,背上沉甸甸的大米压得俩人心花怒放。
村庄在望,一人在田埂上停下脚步,“看,我家的地!”他自豪地炫耀。
另一人答应一声:“晓得了,你家的靠河,狗运气。”
村口玩耍的孩子望到他们过来,飞跑去找大人报信,不久后整个村子轰动了。之前胆小不敢去的都围上来打探:“没危险吧?大米好赚吗?”
“没啥,我们只管带路,大明天兵砍人。”
“一路上跟着走,大米饭管饱,那滋味……”
吹牛的人使劲吧唧嘴,围着的乡亲们偷偷咽口水,许多人在心里泛嘀咕:要不,开春后也出去碰碰运气?
忽然人群安静下来,从中间分出一条路,两个气势凶厉腰悬长刀的汉子走过来,众人面带畏惧,老爷,老爷,嘴里操着蹩脚的汉话朝来人打招呼。
一个脸带刀疤的老爷用山东口音问:“啥事?”
此人叫马六,旁边的是他兄弟王三,他们是跟随蔡柏林南下的山东响马。火烧升龙城那天,这两人第一批冒死冲进城放火抢劫,就在那天,马六抢了个媳妇。
在大火中,马六和王三杀了媳妇的父母,哥哥,嫂嫂,侄儿,抢了媳妇家的金银,最后,马六把媳妇打晕,一口气扛出了火场。
王三打趣说,马六要媳妇不要命。马六说,看到媳妇我心就软了,我喜欢她,一定要娶她。
马六本来准备带媳妇回山东,听到李四有推行的土地新政,他又决定不回老家了,要在这里落地生根,只因为,他觉得媳妇肯定不愿意背井离乡。
听到两位老爷问话,村里人不懂,只有刚回来的两人稍微懂几句,一番比划,老爷们明白了,点点头,在村民恭敬的目光中回去了。
村中最好的青砖院子归马六,他就是这村子唯一的地主老爷。以前的地主几乎把全村的地都占了,马六按李四有订的规矩,只占了四成,其它的分给村里人。村里人得了好处,对他既怕又敬。
王三跟着马六走进院子,马六媳妇在喂鸡,听到他们回来,抬头看了马六一眼,又低下头自顾自把盆里拌好的米糠撒到木箱里。
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唧唧喳喳地欢叫,快乐地啄食。大冬天里强行孵出一窝小鸡,可费了马六许多心思。
马六痴痴地看着媳妇清秀的侧脸,王三撇撇嘴,问他:“真不回去?为个女人,值吗?”
“值。”马六说,“10天前,她头一次开口答应我,3天前,她头一次跟我笑,昨天笑了3次。刚才,又笑了。我喜欢她笑。”
王三瞪着马六,使劲回想:刚才,马六媳妇笑了吗?
马六蹲到木箱边上,陪媳妇一起喂小鸡。王三在旁边观察,马六媳妇脸上真的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王三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在心里挣扎片刻,对马六说:“兄弟,抢的钱,再分你三成。”
马六诧异地抬起头,“不是说好了,我拿地,你拿钱,这钱你回山东娶媳妇呢。”
王三说:“好歹是你大哥,老子吃点亏。”不等马六回嘴,大声说,“明年,最多明年,老子回山东。哎,大饼大葱,可馋死老子了。”
被李四有鼓动南征的江湖豪杰,有山东响马,有大侠,更多是亡命徒和海盗。这些人有的愿意留在安南当地主,有的不愿意,还有少许道德高尚的,因为杀人的负罪感,不等分战利品,提前回大明了。
总体来计,大约有十几万人愿意在此扎根。
尤其是洪兴社收复的海盗们,几乎全体在靠海的村子落户。洪兴社跟他们约定:在安南好好当地主,出海玩耍的时候不准抢大明的船。
如此合法洗白的机会,海盗们不可能放过,他们高呼大明万岁,欢天喜地做了顺民。
这其实是李四有计划中的一部分:通过给海盗们安稳的家,取得对海盗的控制权。此举还有个妙处,顺带着架空了各路海盗头领,让洪兴社的话比海盗头子的话更管用。
升龙平原附近呈现出安稳态势,而南部和西南部山区府县却开始血流成河。
某个山脚下的小村庄,李慧心一袭僧衣站在村口大树下,似乎在闭目修禅,直到村里的喧嚣渐渐平息,这才睁开眼,骷髅般的瘦脸上露出瘆人的微笑。
曾经的升龙府乡下二流子,现已改了汉名的阮忠明,最怕看见这位大师的笑脸。他壮起胆子,用八成熟的汉话询问:“大师,后边怎么办?”
阮忠明没想到这趟差事这么吓人。从升龙出发前,器重他的锦衣卫总旗大人跟他说:“你当翻译,跟着大师去南边,回来后给你升官。”
就冲着当大明朝的官这句话,阮忠明跟着大师跋山涉水,潜行三百里来到山区。
李慧心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吾今日又得功德矣。”
念完禅,和气地朝阮忠明笑一笑,直笑得阮忠明尾巴骨发凉,慧心大师一把提起阮忠明的衣领,带着他腾空而起,朝远处山峰奔去。
啊,啊,又来了。
阮忠明在心里大喊。之前,他就这样被大师带着,断断续续一路提行了三百里,回去可以吹一辈子。
在他们身后的村庄里,地主一家死绝了,动手的是地主家的佃户。这些佃户平时对地主老爷有多温顺,抡起锄头砸死地主一家的时候就有多暴戾。
事情的起因,“做大明人,田无税。”被有心人在安南四处传播,当传到这处山村时,村民心思各异,恰好有位大师游方来此,给村民念了些听不懂的佛经,又讲了些道理。
最后,大师用悲天悯人的腔调念了段听不懂的话,旁边的阮忠明给出翻译:
“做大明人,田无税,大明朝不承认安南地契。我佛慈悲,功德无量。”
佃户们佛性十足,佛根深种,很快领悟了大师的道理:没有地契,则田无主,可以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