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16年12月初10。
谅山城中前几日的混乱早已平息,乱兵们一通杀戮抢掠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军营。街面上渐渐走动的平民多起来,城中恢复了几分生机。
黎灏亲自整顿自己的禁卫,有不足之数,找诸将要他们麾下的铁甲兵来补充。
诸将自然是不愿,但分到的数额摊在每个人身上不多,他们惧怕黎灏发疯,只好忍着怨气挑拣平时不太得力的三两人,送入皇宫中。
由此,黎灏聚起了近1500铁甲精锐。每日亲自巡视禁军,给好吃好喝侍候着,时常嘘寒问暖加意笼络军心。
新编的禁军看上去倒也一副对他死心塌地的样子,令他心中渐安。
至于诸将手中的军队,在他看来既然打不过明军,要来又有何用。等离开这里回到安南腹地,还不是想招多少招多少,无须在意。
强军在手,说话更有底气。又命令诸将按照此前说的,将抢掠来的财物、粮食按比例上交。
开抢之前,这话已经提前说好,诸将不好推脱,藏掖着,交了一些。
黎灏见只有这么少许,冷着脸,派亲卫再去催促一遍。亲卫将他的话传给诸将。
“陛下说了,各位想清楚,你们藏那许多钱粮,出城的时候有车拉吗?”
诸将这才醒悟:城里的骡马驴都被皇上收拢了,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他们只好又交了一些,以背不动的粮食为主。交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怕黎灏怪罪。
然而黎灏很开心。他要的就是粮食。随即下令,拿皇宫里收刮来的银两铜钱到城中各处买粮食。
他留了个大心眼。金子这种特别好携带的,这种紧要关头,是万万不肯拿出来用的。
诸将见黎灏拿钱买粮食,就偷偷派手下冒充平民,将多余的粮食又卖了一批。
在他们看来:黎灏费劲收刮来的粮食,最后还不是要给自己手下的兵来吃?自己能趁机从皇上手里弄点钱,美哉。
军中上到诸将,下到兵卒,发财发得开心。
小兵无所谓,吃饱算球。当官的晚上睡觉的时候,白天压住不敢想的事忍不住浮上心头:安南真要败了,能向大明求和吗?我怎么办?
这几日夜里,总有些看不出身份的人偷摸出城。
守城的兵卒知道马上要弃城,没心思守卫。
这些人很容易就摸到城外。奔出几十里,好容易见到明军游骑,张口大呼,对面明骑听都不听,或者发箭,或者放马过来一刀,直接弄死。
也有些运气好的,碰到游荡的大明江湖好汉,暂时活命。
谅山城这里的江湖好汉,是当初李四有亲自精选出来的千人突袭队。这些人背后的门派,可以在大明朝拿到朝廷特许的田地。
泰山老掌门天门道人在突袭队中威名远播。他老人家虽然不到50岁,可武功高,辈分高。最主要的是,泰山派此次倾巢出动,在安南这里,江湖实力堪称第一。
天门道长每次听到任务,总想第一个冲出去。而他徒弟,现任掌门建除道人每次都苦苦拉扯他道袍衣袖,跪着说:
“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其他说得上话的弟子都跟建除一个德行。他们知道:自己师父其实想求死。可他们一定不能让师父出事。
几天前的晚上,建除见师父始终死志不改,半夜时候独自一人来到师父帐中。
师父还没睡,正披着道袍,在一盏孤灯下苦思冥想。
建除道人毫不啰嗦,噗通跪地上,直接道:
“师父。我知道您的心思,总觉得在位时,使我泰山家业败落,愧对派中先辈。可师父,您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是您,保住了泰山基业啊。”
天门道人性子拗,大半年来陷入自责不能解脱,听到最后半句,心里一楞,强忍住想把徒弟赶出去的冲动。
建除道:“五岳剑派早已是昨日黄花,可除了华山,如今又有哪家能比得上我泰山。师父您不仅保住了泰山,此次我派以举派之力参与南征,收获巨大,眼看中兴在即,这都是您当初的建议,都是您的功劳啊。“
“我泰山自开派以来,除开派师祖,您是第一功臣!”
“胡说。”
天门何时听过徒弟拍这么重的马屁,忍不住脸红。
建除道:“我是掌门。我就这么记载本派史书,哪个能反对?再过几十年,更没人反对。这就是事实!”
天门道长听到自己最心爱的弟子,这么斩钉截铁说出“我是掌门”的话来,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近一年来锥心刺骨的痛苦和自责,被这句话驱赶的烟消云散。
他站起身,郑重其事整理道袍,朝建除弯腰行礼。
“天门见过掌门!”
道长天生嗓门大,这大声一句话,半夜里格外的清晰,周围帐篷只要没睡的都能听见。
建除强忍住心里的不安,硬是不动,生受了自家师父这一礼。他红着眼睛看着师父,师父也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自这夜以后,锦衣卫分派任务,天门道长再也没有大声嚷嚷主动请战,总是静静等着自家徒弟们来安排。
这日。
十几个从谅山城里逃出来的安南汉子,侥幸没碰到游骑兵,碰到了江湖好汉。他们没反抗,主动投降,被带到好汉们的临时驻地。
“去唤徐爷过来!”回来的好汉急着报功。
锦衣卫百户官徐乐负责统领奇袭队。他得到通报,带着周淮和张雪梅过来。
询问了几句,张雪梅道:“这些人从谅山城里来的,据说带了自家主人的降书,要投靠大明。”
营地里尽是粗糙汉子,张雪梅不穿锦衣卫制服,一身红衣,真是万片绿叶一点红,分外引人瞩目。
她自小替身为大贪官的干爹在各方行走,会许多方言,来到安南,竟然短时间学会了安南话。人才难得,由此深受徐乐重视,见她平时不喜欢穿制服喜穿红衣,也就放任她不管。
女人嘛,尤其是漂亮女人,总是有点特权。
徐乐听完,打量被圈起来的这些人,沉声道:“全砍了。”
一众好汉轰然,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更有许多抡起了铁棍,铁牌,以及各种奇门兵器。
张雪梅到底是女人,心有不忍问道:“何必杀降?”
周淮在她边上扯一下她的衣角,“徐大哥自有决断。”
“他们不是降人。”徐乐道,“战场抓住敌军斥候,杀无赦。”
张雪梅还待再问,徐乐知道这妞脾气,低声道:“上边的命令。别问我,我不知道。”
周淮人是厚道人,但心思机敏。附到张雪梅耳边说:“雪梅,上面的意思是不想.....”
周淮小声说了些自己揣摩的。而张雪梅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耳边热气呵来,心猿意马,身子发烧。
呜哩哇啦!
有个被围住的安南汉子用安南话大吼,将她惊醒。
众人听不懂,张雪梅仔细听辨,翻译道:
“这人说他是安南第一好汉,本来是来投降的,既然大明不肯受降,他只愿意战死,不愿意束手就擒。”
众汉话及在场的锦衣卫都觉得好笑,又听张雪梅道:
“那人问,谁敢一对一和他单挑!”
这下捅了马蜂窝。
“老子来砍死他个狗日的。”
“小小南安,井底之蛙。猴子窝里的第一,厉害死我了,哈哈。”
“某,大明好汉第一万五千八百六十五名,特来领教。哈哈。”
眼看要将那汉子来个十对一单挑,乱刀分尸。
那汉子大吼一声,转身跳到身后一块大石头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将匕首架在自己颈项上,又是一阵呜哩哇啦。
“停!”张雪梅清脆的呵斥声,“这人说,大明好汉既然不敢来单挑,他索性紫砂。大丈夫不愿死于懦夫之手。”
这还得了,当即有自认武功高的好汉要抢上去痛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