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山坡往上,山路边,树木间,冬日半枯的山涧里,到处都躺着死人。越往上越多。
乌鸦在半空中盘旋,落下又飞起。
他们缓步往上走。不时有蛇虫被惊动,从尸身上逃离。
领头的百户瞅见草丛里一具尸体,僵硬发青的脸,眼眶的位置留下两个带血的空洞。他强忍住恶心,喝道:“加速。”
抓到些零散的活人。这些人衣服被树枝刮成布条,浑身臭味,面色惊恐,语无伦次。随军的翻译努力询问,汇报给百户。
“山上兵变了。乱兵到处杀人抢财物,抢吃的,放火,到后来又发疯互相乱砍。活下来的兵都跑了,他们逃下山的时候看到山道拥堵,互相推攘,饿了好几天,许多人跑不动,都是摔死,踩死的。”
百户嗯一声,下令:“好兵器,盔甲,捡起来。金银捡起来。其它的不要管。”
接着上山。
百户目光敏锐,时常发现在树后草间有枝叶晃动,偶尔能听见婴儿的啼哭,他只装作没看见,没听见,一路带人到了营寨里。
这里不能说血流成河,只能说鲜血洗地。
臭,极度的恶臭。
近万人生活了近10天遗留的粪便,遗弃衣物的汗馊味,干涸的血腥味,尸体开始腐烂的恶臭......
这处山腰背风,味道淤结,微风不散。
百户皱起眉头,“小心风邪入体。掩住口鼻。”
锦衣卫训练有素,水葫芦里倒出水来,打湿布巾系在脸上。江湖好汉们各显其能,样子千奇百怪,还有几个带面具的。
锦衣卫草草清点现场。
穿军服的尸体上千,外加两三千的男女青壮。再加上一路过来看到的尸体,方圆不到5里的坡地,起码遗尸五千。
那阮行,或者死于乱中,或者早早逃了。昨天黎家那对兄弟不是都来寻过了么.....
临行前,上峰给他面授机宜:弄清大概情况即可,阮行死活并不要紧。不管此人死不死,可以当他死了。
百户心里想着:罢了,看也看过,不要再多事,这地方瘆人,赶紧走。
他大声下令:“你们自行搜刮。两刻钟后,来此集结。过时严惩!”
下完命令,手按刀柄,站在高处上风头免得闻臭味。目光沉沉俯视下方,远处有些灰色人影在躲闪,料是些漏网之鱼。
他想起早前听到的婴儿哭声。要救么......念头一闪即逝。国破之际,这种事何其多也。心,又硬下来。
第二天,黎家两个儿子在父亲坟前烧过纸钱,将一顶据说是阮行戴过的头盔供上。
“父亲。您大仇得报,阮行贼子已死于乱军之中。我们兄弟急于公务,不能给您烧头七,恕儿子不孝。”
大哭一场,出发去乡下。
李四有在皇宫内接见几个江湖人士。
“回去的人多么?”他问。
那几人互相使眼色询问,年龄最长的出来答道:“回大人,有几十个。我等在乡间杀戮过甚,良心难安。肯带我们来此发财,本是朝廷的恩赏,惭愧......”
“我知道了。”李四有语气平淡,令那几人听不出喜怒,“你们万里南下,已经证明了对朝廷的忠心。人各有志,且去吧。”
挥一挥衣袖,听到那几人如释重负的吐气,看到他们尽力压抑住的释然眼神,目送他们步出皇宫,李四有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人,终究不够狠。这江湖险恶,弱肉强食,你们还算是良民,趁早退出算了。”
他不出宫,只是坐镇于此,闲暇时爱去黎灏的御花园闲逛。正在仰观树梢上的赤首白羽的鸟雀,锦衣卫呈上情报,从升龙城逃走的黎昌有消息了。
城中起火那日,黎灏的弟弟黎昌带着太后銮驾出西门逃走,先是逃到了西南山区,而后获知明人是渡海来的,太后在山区日用艰难,遂启程南下,一路跨越河流,逃到了南边离海岸较远的密州府。
在心里迅速回想安南地图,李四有心里有数了。这黎昌看来生性怯弱,不足为虑。他下令:分出部分海盗和江湖好汉,借由舟船之利,在南安南部沿海登陆,沿着各条入海的河流杀过去。
命令即下,他继续在花园里散步,脑中思考着谅山和宣化那里的战事。
黎灏的家奴黎三竟然是锦衣卫的暗桩,前后历经三代人,埋藏长达几十年。那日在船上得知此事,他感慨万千,如此国之忠臣,自己定然不能辜负。
目前的情报:宣化城的黎洪据说病倒榻上,不知死活。但宣化城一直闭门坚守,黎三只是大略安抚住随他反正的军民,不敢明目张胆攻击宣化,而汪直和沐瓒两边围住城,却没法强攻。
这样也好。先破了谅山,逐走黎灏,孤军独悬的宣化不过是盘中肉。
至于生擒黎灏,那是根本不用想的。以此獠的奸诈,料来抓不住。
还有个额外的好处,干系到战后分地盘。宣化城破得越晚,云南来的沐瓒能拿到的好处越小。这些,就不足与外人道也。
在心里将升龙城附近的形势迅速过了一遍,李四有再发一道飞鸽传书给谅山张懋,告诉他:升龙这里已无成建制安南军队,黎灏若敢过来,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懋按兵不动,日日等待。接到书信后,遍示诸将并那位投诚的陈嘉言,大笑道:“李副帅又断了黎灏一条退路。”
诸将皆大笑。
陈嘉言这几日得到张懋青眼相看,他趁机刻意交好诸将,已经了解到那位李副帅在此次南征中的份量。心知要想飞黄腾达,只讨好张懋是不够的,还需要李副帅的背书。
手捻胡须,陪着诸将大笑,心里却在寻思怎么再去给李副帅留个好印象。
黎灏在谅山城日夜搜刮,欲弃城而走。
二十万军民南下,需要多少粮草车辆?他拉着幕僚简单计算后,早前的隐隐的猜测得到证实:根本不可能。
所以,那些城中的百姓,其实是要放弃的,死活全看他们自己。
可十万大军南下,算出来的军资数量,也还是不够。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难不倒黎灏的,但他不能自己来背这口黑锅。
这几日,他一直甲胄在身,剑不离手,看谁都是一副要背叛自己的样子,可谓草木皆兵。
他这副作派,与往日睿智仁和的样子大相庭径。一些平时糊涂愚忠的手下觉得皇上好像换了个人,陌生又可怕,除非必要,都远远躲开他。
黎灏一时间也找不到心腹用来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