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懋这里依了陈嘉言的计策行事,而黎灏在谅山城拼命搜刮物资准备大撤退。两家都以为敌手落入自己算计,短时间内竟然同时熄了战事,谅山战场呈现出诡异的平静。
升龙城,约定的7日期限到了。
大雨初停,冬日的暖阳拨开阴云,重新照彻这片大地。经过雨水的清洗,烈火燃烧的灰烬被吸入红色的土壤,被刷入各处溪流,被带入滚滚流淌的红河。
红河,这条安南的母亲河,在大雨过后更显出异样的红色,说不清是携裹的泥沙还是流淌的鲜血。
雨后的山林成为野兽的乐园。
本来许多安南百姓逃入林中,这些野兽被远远惊走,但这些安南人又迅速出林,将山林还给野兽。一进一出,活人出去了,死人留下,成为了野兽们口中难得的美餐。
乡野中游荡的野狗更加快乐,随时随地的大餐让它们吃到撑。一群群的野狗不再为了食物厮打,短短几天时间就习惯了挑挑拣拣。
啪,一块石头扔过去。
肚子圆滚滚的野狗们懒洋洋地转身,绿油油的眼珠子木然望向扔石头的方向。
十几步外,靠近山林的小路上,几十个安南百姓背着包裹杵着木棍出山回村子。其中壮年男人不到10个,其他的多是女人和孩子。
领头的,以前是个无赖汉。
5天前,暴雨初停,却断断续续地时不时下上一阵。在大明江湖好汉进村的时候,此人没有跟村民一起逃走。在他想来,自己就是个穷光蛋,别人还能把自己怎么样?祖上曾经阔过,自己好歹懂一两句汉话。明人来了,自己跪下投降便是,说不定还能多吃口饭。
他赌赢了。
村里老财主一家舍不得财物,带着大包小包,在雨中的泥地里逃跑缓慢,被明人追上将全家老幼一起砍死。而无赖早早跪在路边,不等明人的刀子砍过来,直接用汉话大喊:“我投降。”
大明的江湖好汉砍红了眼,本来要随手一刀了结他,但被随行的锦衣卫制止。锦衣卫道:“刚接到命令。有钱的杀光,穷光蛋留下。”
那好汉悻悻地收起刀子,给锦衣卫个笑脸,跟随大队挖浮财去了。
无赖跪着,小雨淋湿了他的头发。他将额头深深抵入烂泥中,身子抖个不停。一双牛皮靴轻轻踢了踢他肩膀,一个傲慢的声音用汉话问道:“你叫啥?”
无赖不敢抬头,哆嗦着答道:“阮,阮.......”阮了半天也阮不出所以然。
“愿意做大明人吗?”傲慢的声音接着问。
无赖勉强听懂了,答道:“愿,愿意。”
“抬起头来。”那个声音道。
无赖不敢动。
“抬起头来!”
无赖双手撑地,趴在泥水中,将头抬起来一点点。他的眼前是被雨水淋湿的汉服下摆,下摆的云纹间还绣着许多鱼。飞鱼服。
无赖不知道飞鱼服,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衣服。嘴里咽了口吐沫,接着往上抬头,看到一双结实的手按着刀鞘。绣春刀。
面前的一定是个大人物。
无赖心里想着,却听见大人物不耐烦地说:“以后你叫阮忠明。”
他听不太懂,反复几次后,明白了。心中涌出狂喜:我也是大明人了,还被大人亲自赐名。发达了!
而后,阮忠明被人领着换了身干净衣服,吃了顿饱饭。白白的大米饭,又香又软,好久没有吃到过。阮忠明吞得急了,差点噎出眼泪来。他心想:我爷爷那辈阔过,从今儿起,我也要阔起来了。大明万岁!
随后,那个大人物,其实只是个锦衣卫的总旗官,给了他一点钱,还有一只装满竹筒的包裹,竹筒里都是压的瓷实的大米饭。
阮忠明背好包裹,顺着小路,往山林里出发。他的任务就是把安南的穷光蛋们从山林里叫回村子。他还要告诉他们:大明要给穷光蛋分田地了!
他对这个任务充满了信心。他就不信,还有人不眼馋老财主家的田?
今天,他带着身后的几十个人回村。这不是第一次,这几天里,他不辞辛苦,在附近的山林来回奔波,已经把周围三个村子里的逃民找回来了。身为前地痞无赖,对各个村子熟,居然还有这种好处。
上一次回来的时候,那位大人物看到他干得卖力,还特意拍着他的肩膀许诺,多给他分十亩地。
阮忠明不喜欢种地,想当官。但他不太敢提,决心再好好表现,想必大人物以后肯定会提拔自己。他可是大明人了,跟大人物算是自己人,再也不是安南贱种啦。
又扔出几块石头,将野狗赶走。阮忠明回头大声给身后的村民鼓气。
“不要怕,大明天兵不杀咱穷人。再说了,你们还能在山里躲一辈子吗?放心放心,有我在,你们都能活得好好的。”
他将胸脯拍得山响,享受着村民崇敬的目光,偷偷瞥几眼其中几个长得俊俏一点的大姑娘小媳妇,心里暗暗比较着,打算挑个漂亮能干的做老婆。以后生下儿子来,光宗耀祖,儿子名字都想好了,叫阮继明。
一路进了村子,去找提拔自己的大人物。
那锦衣卫的总旗官见他来了,急声道:“阮忠明,你来得正好。你找几个人跟我去升龙城,办大事。”
阮忠明跟着总旗官来到升龙城。
几千个跟他差不多经历的安南人也来到升龙城,这些人都多少懂些汉话,其中还有不少祖上本身就是汉人。
雨水早已将残破的城池清洗,却并不能掩饰城中经历大火后凄惨的痕迹。往城中去,残桓断壁,焦黑的树根,沿路走来比比皆是。
皇宫正门前倒是干净,清理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广场。几千人被锦衣卫引导到划定区域站好。
午时差一刻。
忽地,尖锐的唢呐声响起,紧靠皇宫的一处宅院门大开,八个安南壮汉身穿白衣,头扎白带,抬着一副棺材出门。
两个将将成人的少年穿着孝服,搀扶着一位妇人,紧跟在棺材后边。那妇人一路哭,一路将手里的纸钱撒到空中。
再随后,几十个白衣壮汉排成两行默默跟随,行进之间步法整齐,于安南这里来说,必定是精锐之士。
阮忠明站得靠前,悄悄问身前的总旗官:“这是谁?这么大的派头?”
这几日,他没事就拼命练习汉话,已经能跟人勉强交流无碍。
总旗官道:“不晓得。听说是你们安南以前的大官,带人投降大明了。”
阮忠明觉得“你们安南”很刺耳,自持跟大人混得熟,鼓起勇气抱怨道:“大人,我现在是大明人,不是安南人。”
“也对。”总旗官道,“他们跟你一样也是大明人了。他们被我家大人亲自提拔,可能要当不小的官。你呐,被我提拔,估计只能当个小官。”
阮忠明终于听到了提拔当官的话,心里噗通噗通跳,只觉得这升龙城里的空气都格外清新,连四周熏黑的墙壁都散发出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我要当官了。祖宗保佑!”他在心里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