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明的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同四下的安南人一起注视棺木出门,一直行到广场中央停住。
朱红的宫门打开,李四有步出皇宫。身后上百锦衣卫跟出,一色的飞鱼服,绣春刀,气势凌人。
棺木中装的是南门守将的尸身,哪怕用宫中秘藏的香料涂抹,七天过去,恐怕味道也不小。守将的大儿子松开扶住母亲的手,疾步来到李四有身前。
“大人言而有信,亲自来给家父送行。为人子者,感激不尽。”
说完,直接跪在李四有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小儿子尚且犹豫不定,母亲悄悄推了他一把。小儿子也过来跪下磕头。
“请起。”李四有以手虚扶。待他们起身后,环顾四周,见众人到齐,朝身边心腹使个眼色。
心腹出列,气运丹田朗声高喊:“前升龙守将黎成豪,忠诚勇毅,一时为叛贼黎灏所惑,后迷途知返,心向大明,以身护持伪皇宫免于战火,以为吾皇复安南之贺。有功。”
“事急从权,特假三等伯爵之礼安葬。诸君,一起送行。”
当即,唢呐吹响,哀乐齐奏,另从大明来的江湖好汉中跳出几个和尚道士,布置些香烛瓜果,画些纸符,就地做了场超度仪式。
几千人围观中,两个儿子连同母亲固然哭得声嘶力竭,一同投降的几十个安南精锐也尽力做出悲伤的样子。这一场仪式显得风光浩大。
礼毕。
灵枢抬往城外安葬。棺木先行,还是穿白衣的安南精锐打头,锦衣卫连同几千各地乡野来的安南人缓缓跟随在后。队伍前后拉出几里长。
阮忠明混在队伍中,悄声问身边的锦衣卫总旗。
“大人,这个黎成豪立下的功劳很大么?”
总旗道:“我哪里知道。”却心知肚明,这是自家大人要在安南给投降派立个榜样,加速抵抗势力崩溃。这种话是不能跟阮忠明这样的土着明说的。
城外山脚提前挖好了坑墓。
将棺木下葬后,几千安南顺民见只是来参加葬礼,心里都在犯嘀咕,互相悄悄议论。忽的,铛铛铛,有个锦衣卫跳到高处敲了几声锣,等众人都看过来,开始宣布新的土地政策。
这才是安南人最关心的,一个个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唯恐听不懂汉话,唯恐漏过一句。
刚听了片刻,这些人忍不住一起爆发出欢呼。
就在这刚刚葬完人的野地里,几千人同时呼喊,声浪排山倒海,久久不息。
只因开头就直接宣布:只要做顺民,安南每丁可分田10亩。只要学会说大明官话,会写1千个汉字,官府不收田税。
从来没听过种田不交税的!
这政策当场宣布后,不光安南人不敢置信,连不知内情的锦衣卫和大明江湖好汉们都惊住了。
这些安南人激动之下,忘记了害怕,拉着带自己来的锦衣卫连连询问,要确认真假。被告知:就是不收税,但你得会说汉话会写汉字。1年后检查。
这几千人既然被选来,汉话都懂,只是熟不熟练的问题。可除了很少的汉人移民,绝大多数不会写汉字。
但这些人在心里热切地想:1年,拼了老命也要学1千字。
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找个先生来教。
阮忠明陪着大伙一起欢呼,可心里不太高兴。他想做官啊,不想种田啊。耳朵被众人的喊声震得发麻,连脑筋都转得比平时慢,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立功。我要当官。
他壮起胆子拉着总旗的衣袖,在周围巨大的声浪中,凑到总旗的耳边,喊:“大人,我也是大明人。愿为大明效死。有啥事,只管吩咐。”
总旗被吵得耳朵嗡嗡的,瞅过去,看着阮忠明热切的眼神在闪闪发光,突然明白了这小子的心思。想一想,狗肯卖力也是好事,缓缓朝他点了点头。
几千顺民散回各地。
李四有在皇宫中给黎成豪的两个儿子布置任务。
先说待遇,黎家直接分200亩地,无税。投降的精锐每人20亩,学会汉话汉字,无税。其它待遇另算。
任务很简单,让他们带着这几十个人,在红河谷这一片,配合锦衣卫在乡间大力宣扬新土地政策,安抚地方。
小儿子低头默不作声。大儿子却说:“大人,这事我等一定尽力。可有件事,我不说,如噎在喉。”
李四有眉头微皱,随即不动声色道:“说来听听。”
大儿子咬咬牙,恨声道:“本以为家父死得其所。后来碰到一个家父生前的亲兵,才知晓,家父原来是被人陷害死的。我想报仇。”
小儿子听到大哥的话,猛然抬头察看李四有的脸色。
李四有觉得奇怪了,明明那黎成豪是自愿守皇宫,最后自杀的,怎么还有人陷害?
大儿子道:“家父去皇宫,本就存了殉难的心思。他老人家求死得死,我对大人,对大明毫无怨言。可他之所以去皇宫,是因为北门失守。而北门失守,都是因为阮行那个奸贼把家父骗了。”
提到阮行这两个字,咬牙切齿。
小儿子握紧双拳,眼睛通红,不敢盯着李四有的双眼,抬头木然望向大殿的顶梁。
李四有脑子里回想一下各方情报,顿时明白了。
这阮行聚集了数千乱兵,外加近万的安南青壮,就守在升龙城20里外的野山上。不进不退,不战不降,显然想观望风头,待价而沽。
阮行与黎家的恩怨是怎么回事,李四有不想知道,无非是狗咬狗,姓阮的更滑头更坏,而黎成豪机变不足,吃了大亏,最后自杀。
可黎家两个儿子正式来央求自己,就表明,在阮行和黎家之间,李四有只能选一个。
虽然这阮行目前还没选边站队,可只要李四有有意,稍稍给些压力,再稍稍抛出蜜枣,招降之事可谓十拿九稳。
阮行手里握有重兵,黎家势力最多也就几十个人,孰轻孰重是一目了然的。
黎家的两个儿子显然也知道其中关节。大儿子目视李四有,面色紧张,唯恐这位大人将自己抛弃。心中打鼓,恨不得刚才没有说这请求,没挑破这事。
但假如不说,或许明天阮行就自己投降了,成了同僚,黎家还怎么去报这仇?
大殿门口,十几个锦衣卫在来回巡逻。
李四有收敛心神,察言观色,聆听呼吸,将黎家二人的心思洞悉无碍。
“你们随我来。”他当先步出大殿,朝御花园走去。
那二人互相看一眼。大儿子道:“跟上。”小儿子咬咬牙,跟大哥一起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