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派叫华山派,山门就在华山上。
雪夜华山,山道险峻。那师兄妹背着李四有连夜攀爬,他抱住师兄的肩膀,紧贴着他的身躯,心伤爹娘的逝去,对背他的师兄有恨又带点感激,幼小的心灵一直在挣扎。
迎面而来的山风夹杂着雪花带来一阵阵透骨的寒冷,对于此刻的李四有来说,唯一温暖的却是背负他的师兄那宽阔后背。
一直到了半山腰有灯火的山门院落,李四有还没下定决心,但是他却受了风寒,半夜发烧昏昏沉沉,师妹和另一个妇人轮换照顾他。
到第二日晚间他清醒过来,一眼看到的是师妹熬夜憔悴的脸色。见他好起来了,她露出欢喜的笑容,连忙呼唤另一个妇人把灶上的热粥端过来。
李四有低头默默喝着粥。熟悉的味道,和娘熬的粥一样好喝,热粥的暖意从他的胸腔弥散全身,有泪水滴落进粥碗里,他没抬头,慢慢喝粥。心头一颤,他悄悄看向床头的小包裹,还好没人动过。
几日后李四有被收入山门,现在只算预备弟子,待十岁后再正式拜入门墙。那师兄妹是对夫妻,以后要称呼师父师娘。师父叫岳掌门,师娘叫宁娘子,那个妇人张婶这么叫的。整个华山派只有三个人,张婶是仆役不算进去。
他在华山派住了几天,这里的生活比他在穷山沟讲究许多。
跟爹娘一起他能吃上肉,但平时吃的是杂粮;在华山派不光有肉,还经常吃白面。
在山沟里他拉完粑粑拿根木头片刮屁屁,抓些树叶子来擦;在华山派用的是草纸,屁屁舒服多了。爹以前跟他说起过地主家过的日子,想来也不过如此。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时不时轻轻哼唱,但李四有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住着这么个少年。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光拿草纸擦屁屁似乎也不太舒服。
早上起来,他放空了肚子里的积货,在雪地里脱光了衣服,拿地上的雪在屁屁上身上各种擦,直到擦到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师娘看到他奇怪的举动,问他。他含糊地应付说:
“爹这么教我的,男子汉就要从小时候开始锻炼自己。”
师娘满脸赞赏,跟师父提起这事,说这么小的孩子就有如此毅力,将来要有大出息。
将来有没有出息不知道,他现在就要做大事。经过几天挣扎,李四有还是觉得应该给爹娘报仇,那些好吃好喝的是不可能收买他的,他要灭了华山派。
他仔细寻思怎么下毒。
下在茶水里最合适,他偷偷打开小包裹里的油布包,拿鼻子一闻,还行,味道不太冲。再舀半碗水,稍微倒下去点粉末,水的颜色立刻变得混黄,还带着奇怪的绿色。这玩意儿只要是个人谁敢喝?要不少下点儿,少了能毒死人吗?
他一阵绝望。不行就下在面汤里,混在汤里不显眼,大家一起喝一起死吧。随即又想到张婶,她跟自己无冤无仇的还对自己那么好,自己死了不要紧,把她也毒死就太过分了。
再想想师娘,长得跟娘一样好看,待他又那么温柔。自己去害这么一个女子合适吗?
幼小的心灵在挣扎。
思来想去,最讨厌的还是岳掌门,就是这个岳掌门说他们家‘倒霉’的。他现在当面口里称师父,心里就叫岳掌门。他决定了,放过师娘和张婶,就弄死这个岳掌门,谁让他是掌门呢,灭了他等于灭了华山派,等于报了仇。
这个决定让他如释重负。
积雪满山,华山派四口人一起窝冬。
晴天的时候,师娘他们扫了院子里的雪,练气练剑。岳掌门说华山两百年大派,威震关中,将来要争天下第一。还说华山以前人很多,只是前几年受了场瘟疫。边上的师娘神色黯然。
李四有看到师娘难受又有了新想法:
先干掉岳掌门,而后自己来做华山掌门,顺便帮师娘完成光大华山的心愿。杀了仇人,再抢了他的山门,至于师娘失去丈夫会难过,他就顾不上了。按照岳掌门的说法就是‘华山派倒霉’。
他在内心里想象着不知不觉嘿嘿露出笑容,岳掌门不悦,师娘问他,他说:
“我在想以后把武功练好,帮师娘您壮大华山派,那时候多好啊。”
师娘夸他有心了,是个孝顺的弟子。
春暖花开的时候李四有六岁了。
这一个冬天他没找到好机会。岳掌门从来都一本正经,吃喝起来一小口一小口的。李四有自己偷偷舔过一点点家传老药,味道那个刺激,但凡吃过第一口绝对不会吃第二口。他打量岳掌门那强壮的身躯,难道要掰开他的嘴,强行喂进去?
沉思,绝望。
实在不行就按照爹当年说过的话:“二十年后就是一条好汉。”待他苦练二十年,堂堂正正打死岳掌门。
他决定用武功打死岳掌门,当即回屋将自己的家传老药彻底藏起来,再出门觉得格外神清气爽,果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更舒心。
张婶在院子里一脸的欢喜,李四有一打听,师娘怀孕了,他顿时想起来爹娘,还有他那个没有出生的小妹妹,心底多了一种憧憬。
山下有道士上山给师娘捎来米肉,师父就打几只兔子回礼,说山脚下是家道观,自己人一家亲。时光飞逝,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师娘生了。陪着师娘的张婶传出喜讯:母女平安,是个千金。
李四有憧憬着这个新的小妹妹,热切地挤过去看,猛一瞅,小师妹脸蛋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一样难看,他大失所望。
张婶说婴儿刚出生就这样,等满月就好看了。所以说给小孩子摆满月酒是有道理的。
张婶说:“这闺女将来肯定跟她娘一样是个大美女。”
师娘说:“名字都想好了,叫灵珊。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岳掌门没说话,捻着刚留的胡子笑而不语。
李四有说:“人,总是要......”一股莫名的气息冒出来,他没说完。
满月了,华山派全体小聚一桌。
小灵珊正式亮相。小脸蛋刚出生时象小猴子,现在变得白里透红,粉扑扑的,眉目间能看到师娘英姿飒爽的影子。这变化太神奇了!
李四有点了点小灵珊的脸蛋,她在笑,这笑容把他的心都快要融化了,人世间一切的美好莫过于此。如果他的小妹妹能够出生,也一定是这样。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哼着轻柔的歌谣,六岁的李四有在这一刻认定了:眼前的小灵珊就应该是他的亲妹妹。
为了她,为了这人世间的美好他可以付出一切。为了她,他可以在将来饶过岳掌门不死,毕竟小灵珊没了爹一定会很难过。但仇还是要报的,那就打断岳掌门的两条腿,两条腿抵爹娘两条命。将来的华山派就由他来壮大,岳掌门还是坐着吧。
从未有过的斗志昂扬,他郑重地说:“小灵珊,师兄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三个大人相视而笑。
过完年李四有七岁,岳掌门带他去山下道观开蒙。
华山派的院落在山腰一块小平台,往下山脚一大片道院,叫玉泉院,是前宋陈抟老祖梦中证道的地方。传说中陈抟老祖和宋太祖赵匡胤一棋赢华山,然后整个华山就成了道门的地盘,玉泉院也就成了关中道门领袖。
等道童报门,一个瘦黑矮小精神矍铄的中老年道人迎出来。
“岳掌门!”道长双手于腹前合抱,躬身作揖礼。
“守拙道长!”岳掌门抱拳躬身还礼,让开身后的李四有。“前头说过的,看看这娃能教不?院里条件好,能学出样子。”
道长微微打量一下李四有,道;“都是自家人,跟玄清他们一起吧,放一只羊也是放,赶一群羊也是赶,不费事。”
这边提过去几只腊鸡腊鸭,那边的道童熟络的顺手接过,转身大家伙儿一起往里走。岳掌门带着李四有去中间的主院叩拜上了三炷香,自个在玉泉院转悠,李四有乖乖地跟着道长进了后院。
一间幽静的书房,摆了几张桌子。几个年龄不等的小道童摊着课本在学蒙,上边有个中年道士在教,看见守拙道长进来都赶紧站起来行礼。道长摆摆手:
“静诚,这个是华山派的娃娃叫李四有,你带着跟玄清他们一起吧。”
李四有被引着坐在桌前,旁边那个唇红齿白面貌出众的小道士就是玄清,一脸好奇的偷偷打量他。守拙道长走到门口,又停步转回身问他:
“四有,识字不?以前读过书没?”
李四有答:“不识字,没人教过。”
守拙道长找出本开蒙的三字经,翻开首页,手指甲一字一字划着: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口气读了八行。停声凝视李四有:“可能读?”
李四有闭目略微回想,照着开头一字一字慢慢把八行字复读出来。
静诚道长面有惊色,旁边的小道士都憋着不敢说话。守拙道长点点头,又接下去一字一字划读十六行,李四有接着复读出十六行。
守拙道长再划三十二行,李四有凝神静气思虑片刻,把三十二行一字一字复读出来。
守拙道长凝视许久,目光如刀,问:
“以前确实没读过?”
李四有答:”没有。“
“知道这儿讲的什么意思吗?”
“大概知道,不全懂。”
“你觉得这书里的道理可对?”
“不全懂,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
守拙道长略一思索,从怀里掏出本旧卷,翻开,慢慢划读: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一口气划读了半篇三千言。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轻轻哼唱着歌谣。莫名的气息散发,李四有闭目沉思半晌,慢慢开口,把这三千言一一复出。
书房里一片死寂,小道童们一动都不敢动。守拙道长凝视李四有许久许久,开口:
“此乃孤本,里面的句读是我自己断的,与别家大不同。我相信你没读过。”
李四有松口气。道长又问:“里面的意思可懂?”
李四有沉吟片刻:“大部分都不懂。”
有喘气声,周遭的气氛似乎松开不少,李四有接着又道:
“但里面大部分的意思,好像是在讲,道法自然?”
守拙道长眼里似有神光闪现,淡然收起旧卷入怀,转身一步步出门去了。
岳掌门正在对着玉泉院角落的一株腊梅发呆,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见了守拙道长,连忙行礼,道长一摆拂尘。
“小岳啊,商量个事儿。把这个李四有小娃娃转到玉泉院如何?”
岳掌门寻思啥叫转到玉泉院,明白过味儿,急了。
“道长啊,我们华山派拢起来就三个人,您不能这样啊!”
“不,我知道小灵珊出生了,你们四个人。”
“小灵珊满月你都没去!”
“年前不是大雪嘛,回头我给你补上礼。”
“这是随礼的事儿吗?四有要学华山剑法要学紫霞神功!小灵珊又不能继承华山派!”
守拙道长想想也是,瞅瞅岳掌门:
“不如让玄清转给你们华山派,换四有进玉泉院。玄清你是知道的,很灵性的一个娃,你们华山派大兴有望了。”
岳掌门缕着下额刚留的胡须,沉声道:
“道长,给个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四有没了?你没法交代才赔个玄清?”
道长欲言又止,终于吐了实话:“四有很好。吾观其为,天生道胎!”
轰隆一声在岳掌门脑门里炸响。良久之后言道:
“四有这娃儿是我跟师妹从土匪刀下救出来,他爹娘都被害了,我们华山派......”眼巴巴的柔弱的目光。
“前几年你们华山派那事儿,没我们玉泉院照应,你们华山派现在还有个好儿?”
“我们华山派开派郝祖师不也是玉泉院出来的吗?自家人,都是一家人啊,我和师妹还经常给您老送兔子呢。”
“出家人要戒斋。”
守拙道长想到英姿飒爽的宁女侠拉着他胳膊耍赖的小样儿,犹豫了,转身喝道:
“去!到书房把华山派的娃娃给我叫过来!”
远远的道童连忙答应着,转身逃离现场。
师父和守拙道长并排注视着六岁的李四有,语气严肃道:
“就是这么个事儿。四有,你自个儿选。”
李四有不知道天生道胎是个啥,但他知道该怎么选。
他想到了山野的那个土院子,想到那座初冢,想到坟里整整齐齐的爹娘和李二黑,想到了师娘和张婶,还有小灵珊那能融化人心的笑容。
爹娘不能白死,将来要打断岳掌门两条腿,要保护好师娘和小灵珊,还要壮大华山派。
静待片刻,他决然道:
“不用选。在爹娘的坟前,我说过长大了要给华山派好好干活,报答他们,孝敬他们。”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报答的话,绝对的真心实意,至于怎么报答那是他的事。
守拙老道叹息一声,道:“小岳啊,小灵珊刚满月。回头到后院给小宁带点东西补补身子,华山上风大啊。一转眼都当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