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晚霞如血,将延康坊的青砖黛瓦染成一片赤金。
明月行馆的檐角悬着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
贺海心听到铜铃声响,又听到有人落在院中,他心知能够以这种方式进入明月行馆而不被阴十娘一剑刺落的就只有周驴儿。
果然,他听到周驴儿的声音响起,“贺海心,我来了,我太奶奶让我带个信给你。”
贺海心顿时肃容,“你快进来。”
周驴儿笑嘻嘻的推门进来,一步就跳到他身边,然后塞给他一封信。
贺海心只是展开信笺,飞快看了一眼,信笺从手中滑落,他的衣袖带翻了笔筒,数支小笔滚落在地。
周驴儿随手将笔捡起,好奇的看着他,道:“我太奶奶和你说什么了,你怎么脸都白了?”
“你太奶奶说,今日申时,皇帝已经召集群臣,拟诏废储。”贺海心定了定神,但声音还是有些发紧。
周驴儿摸摸脑袋。
贺海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听不太懂,便直接道,“皇帝正式废了太子。”
周驴儿这才听明白了,笑道,“要换个太子了?”
贺海心点头,道:“是。”
周驴儿笑道,“那你脸发白做什么?”
贺海心道,“这事情和你十五哥相干,你太奶奶说,李氏机要处的人惹恼了十五哥,你十五哥要和李氏机要处开战,李氏机要处没办法才和皇帝和她商量,这么快废太子,是为了让你十五哥息怒的第一步。”
周驴儿顿时愣住,“李氏机要处好端端的去惹恼我十五哥做什么?”
贺海心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周驴儿这个问题,却认真道,“太子被废已成定局,但太子心有不甘,必定搅乱朝局,李氏机要处接下来也必定分裂成两派,将会展开残酷绞杀。”
周驴儿有些不确定自己听懂了没,他犹豫了一下,“狗咬狗?”
贺海心摇了摇头,“看上去是李氏分裂之战,但李氏不比其余门阀,李氏乃是整个大唐的主宰,李氏这内争不会简单的杀戮收场,李氏的内争将是整个天下的归属。整个道宗,明月行馆自然被认为是皇帝一派,因为玄庆法师和你的关系,佛宗也必然会被牵扯其中。”
“这么厉害?”周驴儿吐了吐舌头,却又道,“既然十五哥不在,那我肯定要帮他好好照顾着你们这帮人。”
“我并非担忧我们的安危,只是我看了你太奶奶的简述,却不免心有疑虑,李沉山在李氏机要处拥有如此地位,甚至隐然压过李氏机要处其余两位巨头,到底是他的实力使然,还是李氏机要处另外两位巨头刻意相让?”贺海心也不知周驴儿想不想得明白,但他还是认真的解释道,“一个已经有了超过百年以上的底蕴的强大机构,因为其中一名主脑人物的突然死亡而在短时间内撕裂,甚至被迫放弃原有的信仰,这本身就会造成太过剧烈的冲突,而且如果李氏机要处另外两位巨头之中有人其实有意促成这样的结果,那对整个大唐造成的撕裂就恐怕不是我现在所能想象。”
周驴儿眨着眼睛,他太远的事情有点想不透,但他有自己朴素的认知,比如和十五哥不对付,想要害十五哥的,那肯定就是坏人,于是他看着贺海心,道,“贺海心,你的意思是李氏机要处里有个大人物死了,但剩下两个最厉害的人里面,有可能有个躲得更深的坏人?他自己不做坏事,但是默默的使坏,让人做坏事?”
“有这样的可能。但这人比我们更聪明,更老辣。”贺海心苦笑起来,道:“所以这一些,也只是我的揣测而已。”
周驴儿抓了抓脑袋,道:“那你要带什么信给我太奶奶吗?”
贺海心想了想,道:“那你就陪你太奶奶去说说话,就将我和你说的说说就行,你太奶奶也比我聪明得多,她心中自有计较。”
“好嘞。”周驴儿觉得自己肯定能记住贺海心说的那些话,他便蹦跶着出去了。
……
安仁坊的坊门已经关闭了,怀贞公主所在的马车距离裴云蕖的伴君剑铺还有两个街区。
前方巷口处,一名卖胡饼的老汉佝偻着背,炭炉上的面饼滋滋作响。
马车经过时,老汉正好开始翻饼。
香气流淌在夜色里。
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经过的马车,然而滚烫的炭块里却有三枚烧红的铁钉飞起,朝着车窗落去。
车头上的车夫一声清啸,手腕一翻,背上剑鞘中的长剑受真气牵引,瞬间将那三枚烧红的铁钉击落。
叮!叮!叮!
清脆的金铁撞击声刚刚响起,车夫已经从车头如风掠下,淡绿色的长剑如风卷动的柳枝落向老汉的脖颈。
老汉根本不避,在锋利的剑锋割开他的血脉之前,他只是将身前的炭炉掀翻在地。
炭炉之中的火焰突然变成幽蓝色,带着幽兰般香气的烟气飘荡开来。
与此同时,四道黑影从两侧屋檐同时扑向怀贞公主的马车。
斗笠渔夫手中的鱼篓倒出的是一蓬磷火,账房先生衣袖中射出黑色的毒针,两名歌姬手中持着的却是军中所用的长枪。
车夫身上涌起一层白色的气焰,然而真气和那些幽蓝色的烟气接触的刹那,竟也渐渐变成幽蓝色。
他的面色剧变。
也就在此时,那蓬磷火,飞射出的毒针,突然被一种可怖的力量直接压向地面,怀贞公主所在的马车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坚硬的车辕和车轮瞬间崩裂,接着是车厢表面。
两名歌姬手持着长枪保持着刺击的姿势,但是她们的身体却被这股磅礴的力量压得无法动弹,她们不可置信的看到,半空中有一团金光坠落。
轰!
怀贞公主的车厢彻底崩解时,这四名刺客同时翻飞出去。
贺火罗站在怀贞公主的身前,他正在收回自己的拳头。
他只有一条手臂,似乎只是出了一拳,但这四人的胸口都多了一个凹陷下去的拳印,就连那些诡异的毒烟都被强大的罡气完全逼开。
怀贞公主的面色有些许苍白,她看到阴十娘的身影也出现在一侧的屋面,她的心情却反而越发紧张起来,“可能是调虎离山。”
贺火罗点了点头。
阴十娘轻声回应了一句,“没事。”
……
裴云蕖正在伴君剑铺里看着最新送来的一批剑。
伴君剑坊现在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剑铺。
道宗的人都知道投其所好,且知道被她惦记着好绝对不会吃亏,所以但凡有些特色,且一时半会自己宗门用不上的剑,便都会找个由头给她送来。
城里的门阀也是如此。
光是这些隔三岔五送来的好剑,就已经整个铺子放不下,都已经借了她给顾留白弄的遮风修所的地方。
更何况外面还有惦记着她的顾留白和裴国公。
裴国公这大军在外面打仗,一场大战下来,收拾到的好剑数量可不少。
还有顾留白也是,光是和那些高丽人纠缠,就得了不少好剑,这时候送来的一批剑,正好是扶风郡送过来的。
这些剑许多都已经丢失了剑鞘,刚刚经历过惨烈的厮杀,似乎还带着战场上的杀气。
数名身穿锦衣的公子从剑铺门口走了进来,他们似是恰好经过这剑铺,看到有批剑送来,便马上进来想开开眼界。
然而在他们步入剑铺的刹那,他们身上的杀气就已经比这些剑的杀气还浓烈。
轰!
他们体内同时真气轰鸣,每个人身外都是绽放金桥。
强大的真气法相如同实质一般撞击着,令剑铺的院墙都在晃动。
裴云蕖看了他们一眼。
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依旧只是在这些剑里挑挑拣拣。
院中的一株石榴树上,却是突然出现了许多晶莹的露珠。
这些露珠落在这些气血和真气都无比强横的年轻修行者身上,然后轻易的撕碎了他们的护体真气和血肉。
数座金桥同时崩碎。
身上布满细孔的年轻修行者全部坠倒在地。
停靠旁边遮风修所空地上的几辆马车同时到了剑铺门口,下来些人很快将这些人带走,连地面都很快冲洗干净。
距离剑铺隔着不到一里地的一座楼阁上,一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看着这样的画面,他原本冷厉的脸上宛如落满了乌云。
出手的是一名八品的修士。
顾十五身边那两名八品修士已经暴露,然而这剑铺里还隐匿着一名八品的修士。
这名修士的神通气机并不陌生,这人曾经在王夜狐死去的那晚出手过。
之前他们并未查证出这人的具体身份,只是确定这人所修的是堕落观的某一门秘法。
他现在在剑铺镇守,便证明了一点,堕落观这些人承认顾留白为道首,并非是权宜之计,堕落观此时所有的修行者,恐怕都归明月行馆统御。
白云观的观主虽然元气大伤,但谁能保证他不出手?
还有宗圣宫的冲谦,或许还有沧浪剑宗。
而且明月行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做了细致的准备,这种针对某些人的刺杀,恐怕毫无意义。
这名身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将目光从剑铺的方位收回,但就在此时,他看到楼下的阴影里有个剑师对着他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