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遥是只养在北狄草原、自由惯了的海东青。
萧凛吹十次回来的哨声,最多响应一次。
萧凛自诩不是好人,没有义务帮十三皇子拓跋宇养着这只不听话的大鸟。
西北地广无遮,大风一吹,脚下的沙子全飘到天上,眼前一片土黄色,什么都看不见。
若是运气差点,风刮得大点,别说视物,人还要被吹得倒退几步。
运气再差点,遇上沙暴龙卷,找不到掩体基本可以两眼一闭,等着直接下黄泉投胎。
萧凛的运气差到极点,进入西北的第一晚就遇到沙暴,要不是一里外有个早年战乱留下的石墩,让他能把自己拴上去,现在怕是不知道在哪里摔成肉泥了。
萧凛翌日从沙堆里爬出来就在想:放沧遥自生自灭,要不了几天就会死掉,死在不懂什么地方,收尸都省了。
然而老天爷就是喜欢跟他作对。
如此恶劣的环境,沧遥居然能全须全尾、自由自在地活着。
都说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宠物,沧遥的性格很像十三皇子。
要萧凛来形容,就是贱兮兮地擅作主张。
沧遥不听回来的口哨,但不会飞太远,隔几个时辰还要回来看看,确认萧凛是不是还活着。
它只要见萧凛没死,跟打招呼似的,啼叫一声,继续四处翱翔。
萧凛名义上是霍家义子,但实际上和贱奴、死侍没有区别,这让寡淡、轻贱、灰暗的生死观早早刻在他的骨血里。
他对待自己就像对待一个残破的器具,能用就将就,不能用就作罢。
他自己都忘记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反正有水喝就死不掉。
可是沧遥却记得,叼了只烤好的烧鸡扔到他面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抢来的。
萧凛不吃,沧遥就挡着路不让他走,再不吃就用爪子抓他,还不吃就叼着烧鸡砸他。
萧凛被烦得没办法,只能顺着沧遥的意,把烧鸡吃掉。
这天,沧遥照例不知道飞哪去了,萧凛懒得找,望着茫茫大漠,继续寻找地下沙市的入口。
西北大漠的大势力只有一个,但小势力虬结交错,复杂得很。
地下沙市是公认的帮派聚集地,也是现代百姓栖居地,买卖交易、打探情报、乃至地盘的争斗,干什么都得去那里。
只是地下沙市外面覆盖一圈复杂的迷宫,迷宫入口也藏在大漠深处。
除非有专人领路,否则找到入口、穿过迷宫,进入沙市,一路下来花费三五年的时间都有可能。
运气好的话,西北大漠外的黑市上会有地下沙市的迷宫地图。
可是,萧凛对自己的运气不抱希望,找都没找就直接进了大漠。
他在大漠里走了几天,没有刻意去找寻,反正只要不断往大漠深处走,迟早能找到迷宫入口。
走着走着,萧凛感觉鞋底的触感不对,不像软沙,也不像坚石,就踩着几秒,居然还动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黄沙间埋着一撮布,再仔细瞧瞧,分明是个被沙子掩埋的人。
萧凛后退一步,用力一踹,“诶呦”一声,被黄沙掩埋的人疼得坐起来。
那人大力摇着脑袋,将头上的沙子全部抖掉,左右张望了好久,才疑惑地看向萧凛,“这里是哪里啊?”
萧凛没有回话,用充满攻击性的冷冽目光打量着他。
这人的脸带着点婴儿肥,五官不若寻常男子那般硬朗,柔和得像白面馒头,眼睛也比常人大,瞳孔清澈如明镜,萧凛同他对视能从中清楚地看到自己,前额过长的头发自由垂下,显得有些潦草。
这人看着天真无邪,人畜无害,完全不像在战乱烽火间生存的人。
他甚至还朝萧凛眨了眨眼睛,笑着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啊?”
萧凛沉默不语,冰冷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面前之人,眸中本就不多的光点也在逐渐减少。
可这人毫无所觉,站起来,拍着身上的沙子,拍着拍着还自顾自地说起来:
“算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能说话好了。”
“你知道么,真的是好奇怪啊,我明明是往南走的,可走着走着,沙子越来越多,还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沙子吹得到处都是,搞得我什么都看不见。”
“也不知道那风吹了什么东西过来,我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就到这里了。”
“对了,这到底是哪里,一眼望过去,除了沙子,还是沙子,看着怪吓人的,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狼。”
“我跟你说,我可怕那些狼了,我......”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久,才意识到萧凛一直没动,急忙伸手在萧凛面前晃晃,“喂,你还好么,你没有事吧,不能说话的话,点个头也行?”
萧凛顶着一双死气沉沉的黑眸,问:“你叫什么名字?”
乍一开口吓了这人一跳,他“扑腾”一声坐到地上,缓了几秒才道:“吓死我了,原来你会说话啊,我叫陈蓄,你呢?”
萧凛无视陈蓄的问题,绕过他,继续朝前走。
“喂,你等等我啊。”陈蓄爬起来,急忙追上萧凛,“这里那么大,还就我们两个,遇见就是缘分,我们一起走呗。”
萧凛自顾自地往前走,完全不搭理陈蓄。
陈蓄也不觉得无聊,跟在萧凛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
萧凛的步伐快,陈蓄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加上嘴上说个不停,肚子很快就“咕咕”叫起来。
“我好饿啊,你饿不饿,饿的话,我们停下来找点吃的吧。”陈蓄捂着肚子,见萧凛速度不减,咬牙追上去,“你要不饿也行,走慢一点好不好?”
萧凛没有回话,也没有减速。
陈蓄不想自己一个人,只能继续追上去,边追边鼓励自己:“加油,马上就追上了。”
他追着萧凛走了好久好久,口干舌燥,两眼晕乎乎的,两腿也似有千斤重,耳畔只剩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好....好想吃烧鸡啊.....”
他小声嘀咕一句,“咣当”一声,真有只包好的烧鸡掉在他面前。
“烧鸡!”陈蓄两眼放光,饿虎扑食般冲上去,拆开来就吃了一个大鸡腿,“好吃,好吃,真的太好吃了.....”
他刚吃几口,发现萧凛已经走远,急忙抱着烧鸡追上去,“喂,你别走了,喂,吃烧鸡了,喂,吃大鸡腿了,喂,你.....”
陈蓄不知道萧凛的名字,只能不停喊着“喂”。
萧凛想加快步伐甩掉陈蓄,可沧遥贱兮兮地挡住前路,他怎么绕都绕不过去,只能被陈蓄抱着烧鸡追上。
“喂,你可算停下来了,看,我专门给你留了个大鸡腿。”陈蓄将烧鸡捧到萧凛面前,“热乎乎的,可好吃了,你赶快吃吧。”
萧凛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看着陈蓄。
“你怎么了?”陈蓄被萧凛看得无比纳闷,歪着头问:“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萧凛还是沉默不语,突然往旁边一闪,本该啄到他的沧遥撞上陈蓄。
萧凛正好站在一个有点幅度的沙坡上,一人一鸟就这么“咕嘟咕嘟”地从他眼前滚走。
他站在坡上静静看着,觉得自己摆脱了两个包袱,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远方的陈蓄喊道:“喂,你快来看啊,这里有个洞穴,我们晚上有地方过夜了。”
这里已经是大漠腹地,那洞口极有可能是地下沙市的迷宫入口。
萧凛想丢掉下面那两个包袱,但又觉得凭自己的运气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入口,权衡片刻,还是选择下去找陈蓄。
萧凛的异能适合暗杀,在霍家也训练过类似的本领,步伐轻快无声,转瞬到达陈蓄面前,吓了他一大跳,“呼——,吓死我了,我才发现,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啊。”
萧凛无视陈蓄,打量着面前的沙洞。
洞口藏在沙坡下,两侧人为加固了沙子,只留出中间不到一米宽的空隙,正前方不远处还有两个枯树挡着。
如果不是陈蓄从上面的沙坡滚下来,萧凛绝对会错过这个入口。
陈蓄盯着洞口看了片刻,小步凑到萧凛旁边,“这个洞阴森森的,好吓人的,我们要不还是别.....”
话没说完,萧凛已经走过去,陈蓄害怕地跟上去,“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陈蓄的声音不大,可空旷的迷宫却能将声音放大,遇到岔道还能发出回声。
二人没走多久,萧凛同陈蓄说了第二句话,“不想死就安静。”
霍家的训练阴暗难见阳光,萧凛自己也不喜欢照光,长久下来,导致肤色极白。
他全身裹着黑袍子,脑袋上也戴着兜帽,站在昏暗的迷宫里,衬得脸白若幽魂,声音也冷得像冰锥,从耳朵直刺天灵盖,激得陈蓄打寒颤。
陈蓄怕死,立马闭嘴,可他同样怕黑,更怕萧凛丢下自己,用手死死攥着他的黑袍一角。
萧凛感觉到身侧传来的拉拽感,道:“放手。”
陈蓄摇头。
萧凛重复道:“放手!”
陈蓄拼命摇头。
萧凛再道:“给我放手!”
“不放.....”陈蓄声音发颤,“我害怕,你别丢下我.....”
萧凛想把陈蓄的手腕拧断,指尖刚碰到,陈蓄立马握住他的手,死死地握着,“别丢下我,我求你了,我真的怕黑,好怕好怕的。”
萧凛人瘦,手也冰,陈蓄的手温对他来说像火,烫得不适应。
他能直接扯开陈蓄的手,甚至杀了陈蓄,让这过烫的手变得比冰块还凉。
但萧凛没那么做,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是陈蓄对他的异能免疫,他对陈蓄有一点好奇。
或许是他太久没跟人说话,陈蓄让他想起霍楼那个咋呼的家伙。
又或许是他的手太冰,陈蓄的手温让他生理性地不想松。
......
陈蓄如火的掌温逐渐温暖萧凛冰冷的手掌,这热度还在顺着手腕缓缓往上温暖。
萧凛难得妥协一次,低声道:“别纂那么紧,我不丢下你。”
“真的?”陈蓄将手松了松,小心翼翼地问:“这样可以吗?”
萧凛没有回话,拉着陈蓄往前走,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可以。
陈蓄怕安静,尤其是在这种黑不溜秋的地方,被萧凛牵着走没多久,就小声问:“喂,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
萧凛沉默不语。
陈蓄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隔一段时间就自顾自地小声问着。
“这里这么黑,你就不害怕吗?”
......
“你肚子饿不饿,烧鸡滚下来的时候不见了,但我还留了半边鸡腿。”
......
“这个洞穴好深啊,我们能走到头吗?”
......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萧凛。”
陈蓄愣了愣,“你是叫萧凛,对吗?”
“对。”
两次回答搞得陈蓄以为自己幻听了,安静好一阵,才问:“萧凛,我好累啊,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
萧凛没有回答,因为他的运气向来极差,对他来说一个月能走出迷宫都算好事。
走着走着,陈蓄又问一遍:“萧凛,还没走到头吗?”
萧凛依旧不回话,可没走多久,前方有微弱的火光在闪烁。
随着走近,那光越来越亮,狭窄的沙洞变得开阔,几十个巨大的沙石柱立在眼前,油灯、火把穿插在各处,驱散行走迷宫的阴冷和黑暗。
形形色色的人们穿着防沙的兜袍,叫骂、吵架、商谈......各种熙攘的人声打破长久的死寂。
西北大漠的势力聚集地
——地下沙市到了。
萧凛觉得这不合常理。
老天爷从不眷顾他,他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他不该如此轻易地到达沙市,应该在迷宫里绕上几个月,甚至半年才对。
他还需要遇敌、遇袭,满身是伤,只剩半条命,吊着一口气活下来。
他.....
不对,老天爷眷顾的不是他,他的顺利是从遇到陈蓄后开始的。
萧凛用余光打量着面露喜色的陈蓄,低声试探:“你知道怎么找土城帮的人吗?”
西北大漠里的城镇少,土城是极少数的大型城镇,位在沙漠腹地,算是蛮族和中原的边界线,近百年来都是两族必争之地。
几十年前,中原皇帝无能,土城被迫割给西北蛮族。
蛮族接手后没有专门派人管辖土城,以至于土城里的自由人越聚越多。
再到现在,那些自由人将土城发展成西北大漠最大的帮派势力
——土城帮。
土城帮霸占西北和中原的贸易线,哪边人马通行都要收取大额的过路费。
为了防止有人悄悄走地下沙市绕行,土城帮在沙市里布置大量眼线,还垄断了沙市的迷宫地图。
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地下沙市也会被土城帮占据,西北大漠会彻底变成土城帮的天下。
陈蓄不知道什么是土城帮,摇了摇头,捂着肚子,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还有,萧凛,我的肚子好饿,腿也好酸。”
萧凛身上的银两不多,沉思片刻,还是牵着陈蓄往一个坐着人的摊子走,“走吧,去吃东西。”
西北大漠物资匮乏,尤其是水,地下沙市里一碗带点汤的素面就能要到天价。
萧凛觉得这价格超出预期,还在犹豫买不买,陈蓄已经掏出两枚金币拍在摊主面前,“两碗满汤素面,外加两个鸡腿。”
“好嘞。”摊主急忙把金币收起来,笑呵呵地将两人请到座位上,“二位客官,这边请,这边请。”
萧凛坐到桌前,视线一步不离摊主,直至面和鸡腿上来,才问陈蓄:“你哪来的钱?”
陈蓄吸溜两口面条,又咬了口鸡腿,把两颊塞鼓鼓的,含糊道:“路上捡的,走着走着就能捡到。”
萧凛沉默不语,直勾勾地盯着大口吃饭的陈蓄。
陈蓄发现萧凛看着自己,完全没有动筷子,催促道:“你别光看我,赶紧吃啊。”
“不饿。”
“不可能不饿的。”陈蓄把面推到萧凛面前,“你看看你瘦的,手上一点肉没有,捏着全是骨头,赶紧把面吃了,我请客,不要你掏钱的。”
萧凛连活着的欲望都很淡,何况是吃东西,他盯着陈蓄,不开口拒绝,也不伸手拿筷子。
陈蓄拿萧凛没办法,绞尽脑汁想了好久,才道:“要不这样,你把面吃了,我帮你找那什么土城帮,我跟你说,你别不信,我可擅长找东西了,不管什么东西,我一找就能找到。”
关于这点,萧凛深有体会,拿起筷子,吃起已经泡软了的素面。
“这样才对嘛。”陈蓄满意地笑起来,把鸡腿也推到萧凛面前,“这个也吃了,不然不算数。”
萧凛听话照做,吃得很饱,他很久没有吃饱过,也早已忘记吃饱是种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很胀、很暖,很澎湃,活着的气息顺着塞满的胃部蔓延至五脏六腑、神经百骸。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活着的好感反而会让他厌恶活着这件事。
他看着碗底剩的一点汤,浑浊的汤面映着他苍白消瘦的面容。
很模糊,像是藏在浑水底下的鬼。
他再一抬头,对上陈蓄透亮的眸子。
很清澈,鬼从浑水里跑上来了。
他不喜欢这样。
萧凛别过脸,低声催促:“吃好了么,好了就赶紧去找人。”
“好了,好了。”陈蓄捧起碗,把最后一点汤喝完,站起来拍了拍手,“走吧,我带你去找那什么土.....土.....”
一顿饭的功夫,他已经把土城帮三个字给忘了。
萧凛跟着陈蓄在沙市里胡乱地走着,见他越走越偏僻,突然觉得自己是脑子坏掉了。
不过就是滚下山坡,碰巧找到地下沙市的迷宫入口;又在迷宫里嚷嚷着怕黑,碰巧直接进到地下沙市。
这就是个傻子,顶多是运气好点的傻子。
他居然放任自己信这傻子能找到土城帮藏在沙市里的眼线。
他......
萧凛还没来得及想完,身后的小道被几个人堵住,为首的拿着刀,凶狠地低声质问:“喂,就是你们在找土城帮的人?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找我们的?”
萧凛收回刚刚对自己的评价,他脑子没坏,这傻子运气确实好。
“萧凛,他们是谁啊?”陈蓄把自己藏到萧凛身后,攥住他藏在黑袍下的手,“不会是想杀掉我们吧。”
萧凛不答,光点本就少的眸子变得完全漆黑,死气沉沉的,像沉了数不清尸体的水潭,无波无息,黑得骇人。
他直视挡路的人群,短短几秒,那些人全部倒在地上,鲜活的眼眸也变得死气沉沉。
萧凛走过去,用脚在所有人身上都踹一下。
片刻后,倒地的人顶着一双死人般的无光黑眸缓缓站起来,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陈蓄被这副诡异的场景吓得起鸡皮疙瘩,用力握着萧凛的手,“萧凛,他们......”
萧凛扭头,用漆黑的眸子直视陈蓄,再次尝试将他也用【囚笼】关起来。
两人直视良久,陈蓄的眸子依旧亮晶晶的。
萧凛的【囚笼】对陈蓄不管用。
这一认知有些触动萧凛,他问:“陈蓄,怕吗?”
陈蓄反问:“怕什么?”
萧凛道:“我的眼睛。”
陈蓄直直望着萧凛的眼睛,“不怕,但不喜欢。”
萧凛沉默片刻,眼里的死气缓缓褪去,牵着陈蓄离开。
陈蓄被牵着走了好久,才笑着问:“萧凛,我们要去哪里啊?”
萧凛没有回答,陈蓄威胁道:“告诉我,不然我就不帮你找人了。”
他完全没发现刚拦路的人就是土城帮的。
对萧凛来说,这人天真到傻,傻得无可救药。
可偏偏,他需要这傻子。
因为傻子的运气太好,好到心想事成,让萧凛想骂一句“老天不公”。
陈蓄见萧凛还是不回答,轻轻晃着他的手,再次威胁:“萧凛,告诉我。”
想要傻子帮忙就必须把傻子哄开心。
萧凛答道:“找个地方住宿。”
“太好了,终于能休息了。”陈蓄激动得跳起来,蹦蹦跳跳好一阵,才问:”对了,萧凛,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萧凛答道:“西北大漠深处的地下沙市。”
“西北啊。”陈蓄惊呼一声,“我不是南下么,怎么跑到西北来了。”
萧凛不想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可陈蓄凑到过来,笑着问:“萧凛,你说是为什么啊?”
萧凛敷衍道:“运气不好吧。”
“不可能。”陈蓄坚决否定,“我运气向来超级好,不然也不会遇到你这个好心人。”
萧凛心说我可不是什么好心人,只是你有利用价值罢了。
地下沙市的客栈很贵,可陈蓄不缺钱,身上最次的都是银币,铜板都没有,而且全部是路上捡的。
萧凛担心陈蓄露财太多,睡着了会有人来打劫,跟他住了一间屋。
可直到陈蓄睡醒,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顶多是下楼后,底下堆着不少尸体。
听店小二说,这些人都是摔死的,死的莫名其妙。
陈蓄也跟着感慨:“确实奇怪,还正好堆成个小山。”
萧凛没有接话,只是垂眼看着陈蓄。
这傻子的运气绝不是极好二字能形容的。
倘若从出生起就是如此,也难怪他能不谙世事地活到现在。
萧凛再次想感慨老天不公,可傻子已经晃着他的手,“萧凛,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萧凛需要陈蓄的运气,要哄着陈蓄开心,自然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可萧凛不喜欢饱的感觉,那会让他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厌恶中。
他吃了几口面就放下筷子,垂着眼帘,眸子里的光点在褪去。
陈蓄见状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萧凛,吃饭。”
萧凛过了半晌才道:“不饿。”
“不饿也得吃,不然…..”
陈蓄威胁的话还没说出口,萧凛拿起筷子象征性塞了几口,“吃饱了。“
陈蓄打心底里觉得客栈的面分量很少,他能一口气吃两碗,可萧凛半碗都没吃到。
吃这么少,难怪那么瘦,手牵起来一点肉都没有。
他咬着筷子尖想了一阵,将萧凛碗里的面夹过来些,再次敲起萧凛的碗,“就这么多,吃完,不然你懂的。”
萧凛拿起筷子,受刑似的以根来吃面,心想:
跟沧遥一个样,贱兮兮的,还自以为是。
可萧凛无法拒绝,只要把陈蓄哄开心,土城帮的人自己就会找上门,然后被他变成可随意利用的工具。
有陈蓄这个过分幸运的傻子,他要瓦解古城帮会比原定计划顺利千百倍。
陈蓄也很好哄,要牵牵手,要有问必答,要乖乖吃饭,要.....
反正萧凛总结下来,陈蓄就是要他变得像个活人。
萧凛和陈蓄有个本质上的区别。
萧凛是因为活着,所以活着。
陈蓄是喜欢活着,热爱活着。
陈蓄的到来就像一簇名为生机的火苗,不管萧凛是否愿意,总在缓缓注入他腐朽枯萎的生命。
地下沙市没有阳光,只有沙石柱上永不熄灭的火焰。
这里看不到日出日落,也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可时间依旧会回馈人答案。
地下沙市里沙城帮的人全部中了萧凛的【囚笼】,其他小帮派里也有不少中招的。
这些人为萧凛所用,根据他的意愿,在地上或地下,时不时掀起尔虞我诈的腥风血雨,搅得西北各帮派不得安宁。
而萧凛他自己,虽然只是为了哄骗陈蓄,但还是胖了点,哪怕脸依旧苍白,看着也不会像鬼,唇上隐隐有几分血色。
这天,陈蓄坐在床上,朝旁边萧凛张开五指。
萧凛正在操控外面的战局,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递给陈蓄。
陈蓄握着萧凛的手慢慢捏着,越捏越喜欢,“这样才对嘛,有点肉摸着才舒服,哪像刚开始那会儿,全是骨头,还冷冰冰的,差点吓我一跳,不过还是瘦,要.....”
他知道萧凛不喜欢吵闹,尤其眼睛变全黑时,说话就慢慢变得小声,像极了自言自语的嘀咕声。
陈蓄说着说着,见萧凛眼睛变回原样,朝他笑起来,“萧凛,该去洗澡了。”
地下沙市感受不到光阴的流逝,陈蓄就自己想办法计时,睡够十五次长觉就是十五天,必须要去洗澡。
陈蓄喜欢水,也喜欢洗澡,如果不是西北大漠的水过于稀缺,他能三次长觉就洗一次澡。
可即使水再稀缺,陈蓄每次洗澡也能豪掷千金,弄个人可以泡进去的大浴池。
陈蓄永远不会缺钱,萧凛曾亲眼看他走路被从天而降的金袋子砸晕过去。
满满一袋子金币,没有失主来找,也没有歹人抢人,默认归了陈蓄。
陈蓄从未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反而牵着萧凛感慨:“我还从没捡到过这么多呢,萧凛,我们运气真好。”
萧凛嘴上不答,却在心底说只有陈蓄运气好。
陈蓄是地下沙市浴堂的大主顾,店主老远见他来就开始准备烧水,还要撒点治伤的药粉进去。
萧凛明面上是霍家义子,实际上却是奴隶,自小接受死士的训练。
经年累月下来,刀伤、剑孔、鞭痕....萧凛身上的伤多到数不清。
且不说衣衫褪去,光是黑袍往上一撩,右手手腕往上点就有道恐怖的疤痕。
陈蓄刨根究底地问过,萧凛答说是少时被弓箭射中、贯穿留下的。
得亏异能者的身体过于强悍,不然这一箭足以废了萧凛的右手,可这伤也不算完全没有影响,右手至今都不能长时间用力。
陈蓄说萧凛的手长了肉,可肉似乎全长手上了,衣服一脱还是瘦得可怕,怎么摸都硌手,陈年旧伤贴着皮,连着骨,摸上去明显顿了一块。
这些伤摸着毛骨悚然,看着触目惊心,陈蓄胆子小,第一次见用了好久才缓过来。
陈蓄依旧和萧凛处在两个极端,在地下沙市吃好喝好、无拘无束,胖了一大圈。
他把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捏、能捏出一圈软肉,再这么吃下去,很快就得有小肚子了。
“这样可不行。”陈蓄嘟囔着望向萧凛,“萧凛,我胖了好多,我们上去走走,晒晒阳光,好不好?”
有陈蓄这个幸运的傻子,萧凛的计划顺利到诡异,上面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他随时都能上去称王称霸。
再过一段时日,对萧凛来说,陈蓄将再无利用价值。
他完全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去地上,走前顺便杀掉这个喜欢自以为是管束他的傻子。
突然,陈蓄贴到萧凛身上,捏着他的脸,晕乎乎地求道:“萧凛,好不好嘛,哪怕只上去看个日落就回来也行。”
萧凛觉得这不符合他的作风,可等反应过来时,“好”字已经脱口而出。
“真的吗?”陈蓄游到萧凛面前,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陈蓄总是乐呵呵的,但鲜少这般激动,萧凛问:“你喜欢晒太阳吗?”
陈蓄点头,“是的,太阳晒到身上暖烘烘的,我可喜欢那种感觉了。”
萧凛搞不懂这傻子的想法,又问:“既然喜欢太阳,为什么要留在地下?”
陈蓄想也不想地答道:“因为萧凛你在这里,可你不会等我,更不会挽留我。”
话音落下,陈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别过脸去,支吾片刻,低低地说:
“萧凛,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我怕黑、怕饿、怕脏、怕累、怕孤单......我什么都怕,可我还是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
“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跟老天爷祈祷,求别再让我一个人了,我真的好怕的,再然后风一吹,我晕了过去,再睁眼就见到了你。”
“萧凛,我......”
陈蓄不停往池子里沉,混着“咕嘟咕嘟”的水泡声,道:“我不想再一个人,萧凛,我缠定你了。”
他第一次不敢去直视萧凛,完全沉到池底,只是不停冒着水泡。
萧凛盯着那水泡,怀疑自己跟傻子待久也变傻了,居然失了智地说:“我们去地上,不会再下来了,有日出日落,还有阳光照.....”
话没说完,陈蓄窜出来抱住他,“好哦——!萧凛!你真是太好了!”
萧凛僵住不动,陈蓄的身子太烫,肌肤紧贴着,烫得他能听到心跳声。
“噗通——”
“噗通——”
......
萧凛从未如此清晰地听过心跳声,一如他从未真切地体会过活着。
心跳声越来越大,陈蓄的身体越来越烫,紧接着,他两眼一翻,靠在萧凛身上晕了过去。
这傻子哪里是什么都怕,分明是什么都不怕,脸往萧凛肩头蹭了蹭,嘟囔道:“硌。”
萧凛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这一瞬居然生出要长胖点的念头。
他抱起昏睡的陈蓄,狼狈且匆忙地离开。
陈蓄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一睁眼,萧凛就在他旁边,但眼睛是全黑的。
他缓慢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地从下方打量萧凛。
眼睛、鼻子、嘴巴、下巴.....哪里都清晰分明,睫毛密但不长,全部盖过黑眸,让人想去细数,血色浅淡的唇在过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莹润,沾着点水渍感觉很软,还有下巴.....
陈蓄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萧凛的长相,反正很好看就对了。
那是一种凶凶的好看,在烛灯的光阴下越看越吸引人。
陈蓄看得非常入神,连萧凛的眼睛已经变回来,正同他对视都没注意。
萧凛头一次觉得这傻子有趣,同他对视良久,问:“陈蓄,还走吗?”
陈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走去哪?”
萧凛道:“去地上。”
“走。”陈蓄立马坐起来,“现在就走,我想晒太阳。”
如今地下沙市基本受萧凛掌控,拿一份迷宫地图很容易,可有陈蓄在没必要,他们会顺利走出去的。
陈蓄在迷宫入口停下,萧凛拿着火把,问:“怎么了?”
陈蓄没说话,只是朝萧凛摊开手。
萧凛把手伸过去,陈蓄牵住他的手,蹦跳着走进迷宫,“出去晒太阳喽。”
这傻子的运气向来极好,没绕弯子就走出迷宫,出来时还正好是日出。
如火的晨光将西北的大漠黄沙照成金黄色,风吹过,如沾满金砂的画卷在眼前铺开。
陈蓄伸手接住一捧沙,扭头看着萧凛,“萧凛,你看,真漂亮啊,是不是?”
金沙伴着阳光从两人中间吹过,萧凛同陈蓄对视,嘴角轻轻扬起。
陈蓄看呆了,又觉得看错了,呆呆地问:“萧凛,你刚刚是笑了吗?”
萧凛道:“没有。”
陈蓄低头,嘀咕道:“还真是看错了。”
这傻子确实好哄,萧凛笑起来,笑出了声,“你没看错,确实是笑了。”
陈蓄伸手捏了捏萧凛的脸,“奇怪,你居然会笑。”
萧凛反问:“我不能笑吗?”
陈蓄摇头,“能,但你从来没笑过。”
萧凛沉默片刻,定定地看着陈蓄,“你喜欢我笑吗?”
陈蓄秒答:“喜欢。”
“好,我尽量多笑笑。”萧凛牵着陈蓄往前走,迎着初升旭日,踩着满地黄沙。
他的步伐不快,陈蓄走着就能跟上,问:“萧凛,我们去哪里啊?”
萧凛回答:“大漠腹地的土城,我们以后住在那里。”
陈蓄又问:“你会丢下我吗?”
萧凛反问:“你不是缠定我了么,丢的掉吗?”
.....
土城被萧凛搅得天翻地覆,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加上开心的陈蓄,他很轻易就成了新的城主。
分久必合,战久定安。
萧凛不想在西北当新的霸主,但当上城主的那刻,突然就想不起来他最初为什么会来西北。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那天却想了好久才勉强给出个理由:
想要世俗功绩和世人认可。
萧凛重新开放西北和中原的贸易通路、让被迫蜗居地下沙市的人们重见天日、清剿逃亡或不愿归顺的自由帮派。
他变得很忙,有时候一整天眼睛都是全黑的。
每每这时,陈蓄就坐在萧凛旁边,定定地看着他,直直他的眼睛变回来。
这样的日子多了,萧凛突然想起陈蓄说过他不喜欢自己的黑眸,问:“陈蓄,为什么不喜欢?”
陈蓄跟不上萧凛的思绪,边朝他伸手边反问:“什么不喜欢?”
萧凛把手放到陈蓄的手上,“我变成全黑的眼睛。”
“因为黑,黑得我看不清你。”陈蓄揉着萧凛的手,揉了片刻,将手指插到他的指缝间,见萧凛不配合,就一根根把他伸直的手指掰弯。
一根、两根......五根,两人就这么十指相扣了。
萧凛不明白陈蓄为什么要弄这个动作,他近来总是这样。
可萧凛不反感,还隐隐有点喜欢,因为陈蓄过热的掌温会顺着紧贴的手上蔓延他全身,让心跳声逐渐清晰。
陈蓄同萧凛十指相扣了很久,放手时小声地问:“萧凛,少用点黑眼睛好不好?”
西北的发展刚刚走上正轨,萧凛要不用【囚笼】进行远程操控,就只能自己亲自出去办事。
可是这样,陈蓄必然会跟着,萧凛不想他一起出去风餐露宿。
这一刻,萧凛有些羡慕沧遥那只不乖顺的大鸟
十三皇子当真是多虑了,沧遥很能活,而且活得潇洒自在。
萧凛去了地下沙市就没再管过沧遥,可依旧它活好好的,两人到沙城的第二天就自己过来了,找了棵枯树站着。
陈蓄对沧遥有些兴趣,从萧凛那学了驯鸟的哨声。
陈蓄学了好久才学会,可吹得音调不对时,沧遥都会有反应,分辨片刻去响应哨声。
等陈蓄彻底学会,沧遥就次次响应。
陈蓄吹十次回来的哨声,沧遥回来十次,只离几米远都会回来。
陈蓄夸沧遥聪明、有灵性,萧凛觉得这鸟绝对跟他不对付。
但不可否认,陈蓄和沧遥的关系非常好。
萧凛想,如果他也能跟沧遥一样会飞就好了,能带陈蓄日行千里。
又或者,沧遥比现在大几倍,可以直接载着陈蓄飞。
....
这是些很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萧凛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天马行空,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陈蓄不知道萧凛的思绪已经飞远,还当他跟以往一样,是在纠结。
在陈蓄看来,如果萧凛不立刻答应,这件事同意的可能性就很低。
“萧凛。”陈蓄用更轻的声音问,“少用点黑眼睛好不好?”
萧凛跑远的思绪立刻回归,第一次把决定权交给陈蓄。
“陈蓄,我可以少用,但那样的话,我必须经常离开土城,你想跟着一起风餐露宿吗?”
陈蓄在土城的生活非常舒服,有宽敞的大房子、有贸易带来的各方食物、有明媚的阳光.....
因为萧凛当上城主那天,大漠奇迹般下了一场很久的雨,他还有数不清的水去沐浴。
陈蓄在这里应有尽有,可他毫不犹豫道:“跟着,但.....”
他顿了顿,极小声道:“你别走太快,不然我跟不上。”
萧凛大多数时候都是非自愿的妥协,可这次却看着陈蓄笑起来,由衷地保证:
“好,慢点,我等你。”
陈蓄呆呆地看着萧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很久。
萧凛不懂陈蓄在想什么,笑着问:“在想什么?”
陈蓄似是回过神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些怯生生地反问:“萧凛,如果我要对你做件很过分的事,你会生气,活着丢下我吗?”
萧凛对陈蓄口中的很过分还停留在逼他吃两碗饭的阶段,笑着应下,“不会,你做吧。”
“那.....”陈蓄低下头,“你接下来有事吗?”
萧凛很忙,每天一半时间眼睛变成黑色、忙城外的事,还有一半的时间在城内跑,有时候得连着几天不休息。
城镇的发展重建需要时间,萧凛想快也快不起来,他想了下,确定该做的都做完了,答道:“没有,而且这几天都不会有事。”
“那我做了啊。”陈蓄的头到极点,久久都没有动作。
萧凛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推了下,“陈蓄,你怎么.....”
话没说完,陈蓄猛地扑到萧凛身上,抬头亲上他的唇。
萧凛僵在那里,有一瞬间甚至想本能地推开陈蓄,可心跳声好大、好快,他的、陈蓄的,都是。
还有一种鲜活炽热的感觉,正从心脏顺着血脉,蔓延全身。
萧凛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会对这种感觉上瘾、着魔、沉沦。
他僵住的身体逐渐软下来,不止没有推开陈蓄,反而主动加深。
陈蓄认识萧凛后没哭过,可这夜却哭了,哭声不算大,低低啜啜的。
那哭声像开春的细雨落到水池中,游鱼被吸引上来,在池面上泛起的圈圈涟漪,挠得人心底痒痒的,心甘情愿地站在池边久久驻足。
幸在城主府够大,萧凛戒备心也极重,府中没有下人,虽然也没人想来这里当下人,这引人沦陷的哭声只他一人聆听。
西北的白日很漫长,可陈蓄的哭声从白天持续到深夜,夜里哭不动了就哼哼,哼到天亮才平息。
偌大的城主府就此安静下来,可刚安静没多久,陈蓄疲倦地翻个身,拽过萧凛的胳膊咬了一口,嫌弃地嘟囔:
“咸.....”
萧凛想,全身是汗能不咸吗。
可陈蓄嫌弃也没放开嘴,还细细磨着牙。
萧凛怀疑陈蓄十有八九是把自己的胳膊当做大肘子,还是咬不动的那种。
萧凛笑了下,就着这个姿势,将陈蓄抱起来去洗澡。
陈蓄受不了累,一觉睡了整整三天,睁眼见萧凛在旁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摊在他面前。
萧凛在用【囚笼】忙城外的事,眼睛是纯黑色的,听到动静就手伸过去,但人依旧背着陈蓄。
陈蓄揉着萧凛的手,嘀咕道:“现在这样正好,揉着有肉,手感超级好,身上也是,不再硌得慌,就是.....”
萧凛悄悄用余光看陈蓄,他缩到被窝里,很小声地说:“骨头太硬,咬得牙疼。”
萧凛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忙完事情,回头看着陈蓄,“有感觉不舒服的地方吗?”
陈蓄伸了个懒腰,“没有,睡得很舒服。”
萧凛又问:“要去吃东西吗?”
“要。”陈蓄“嗖”地坐起来,朝萧凛伸出手,“萧凛,你抱我去。”
“好。”萧凛抱起陈蓄,边走边道:“这两天商队经过,留下不少好吃的,都给你留着了。”
陈蓄窝在萧凛怀中,在他不再硌人的胸前不停蹭着,“吃,我全部都要吃,但…..”
陈蓄顿了顿,抬头朝萧凛眨了眨眼睛,“要是我吃胖了,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萧凛垂眼看着他,“我能一直抱动你。”
过了几天,萧凛要去周边的一个小城池,陈蓄自然是跟着一起去。
可两人刚走,土城就出事了。
沙龙卷袭击了那里,修建中的住宅区被毁,事出突然,不少居民也被卷走,按照龙卷的规模,大概率是尸骨无存。
可萧凛和陈蓄在土城住了有段时日,一次沙龙卷都没遇到,怎么刚走就.....
萧凛直觉跟陈蓄有关,遇见陈蓄后,他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跟以往动不动就会死的险境天差地别。
这不正常,陈蓄的运气太诡异了。
萧凛开始怀疑陈蓄也是异能者,否则这一切都无法解释。
然而不等萧凛去求证,陈蓄自己就暴露了异能者身份。
陈蓄喜欢水,洗澡总会忘记时间,萧凛晚上回来见他没窝在榻上,就知道他还在浴池里泡着。
可萧凛走进浴堂,没见到陈蓄,反而在池中看到一条金黄色的大锦鲤。
锦鲤莫约半米长,全身金灿灿的,游在池中晃得池水都发光,看着就能招财和好运。
招财、好运.....
萧凛走到池边,蹲下来,轻唤一声:“陈蓄?”
锦鲤见萧凛靠近下意识后退,可等到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起什么,一步一试探地靠近。
良久,锦鲤游到萧凛面前,还主动将脑袋贴上萧凛的手。
萧凛把锦鲤从水中捞出来,锦鲤扑腾两下,变回陈蓄。
陈蓄缩在萧凛的怀里,抬头望着萧凛,眼里满是疑惑,“萧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是在洗澡吗?怎么就到你怀里了?”
萧凛反问:“你知道自己是异能者吗?”
“什么?!”陈蓄眼睛一亮,惊奇道:“我是异能者?!”
萧凛对陈蓄的反应毫不意外,问:“介意我拿你做个实验吗?就是让你在浴池里泡会。”
“好啊。”陈蓄道。
萧凛将陈蓄放回池子里,他刚泡进去没多久,就从人变成锦鲤。
胆子还极小,发现萧凛在旁边,立马溜远。
萧凛朝变成锦鲤的陈蓄伸出手,“陈蓄,别怕,过来。”
陈蓄缓慢地游过来,萧凛再次捞起他,让他从锦鲤变回人。
“我.....”陈蓄窝在萧凛怀里,问:“萧凛,你弄好了吗?”
萧凛沉默不答,这一试试出了不少东西。
陈蓄的幸运和财富确实是异能,沙城长久没有沙暴也是因为他在。
陈蓄下水就会变成锦鲤,极其胆小,不会自己变回人,便回来后也什么都不记得。
他的情况和萧凛知道的生物型异能者截然不同,而且以往也没变锦鲤,怎么现在却突然.....
萧凛的视线往下,盯着陈蓄肚子上的一小圈软肉。
总不可能真是养胖了的原因吧。
萧凛被自己怪诞的想法吓到,赶紧抱着陈蓄离开浴堂。
因为这突发意外,夜里,萧凛给陈蓄讲了很多事。
例如,不能独自泡澡,不能天天吃夜宵,不能......
陈蓄一一点头答应,除了不让他跟着出城。
“为什么?”陈蓄握着萧凛的手,直勾勾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出城。”
萧凛沉默片刻,答道:“你的意义重大非凡,只有你在,土城才会安全。”
陈蓄摇头,“可我不要土城,我只要你,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
“不会。”萧凛主动同陈蓄十指相扣,看着他,沉声道:“我会回来,陈蓄,我向你保证。”
在陈蓄看来,萧凛从未骗过他,陈蓄执拗到天明,还是答应了,不过有个要求
——必须三天内回来。
起初几次,萧凛都在三天内回来,这次却出了点意外,被土城帮的余党缠上,花了半个月才回土城。
萧凛刚进土城,一个跟陈蓄相熟的青年跑来骂他,“你这个骗子!你还敢回来!你知道陈蓄等了你多久么!你......”
萧凛看过去,青年被他冷冽的目光吓到,本就站离三米远,直接退到五米远。
饶是如此,青年还是离萧凛最近的,所有人都害怕这个只用眼神就能让人头痛、还能将人变成傀儡的城主。
即使城主灭了土城帮,让他们从地底回到地上,让贸易重新开放,让......
无论城主做什么,居民避城主如蛇蝎,厌城主如虫鼠。
萧凛对此习以为常,他是精神型异能者,是从天子到万民都嫌恶的存在,比过街老鼠和街头乞儿好不到哪去。
因为是精神型异能者,所以朝廷不敢委以重任、做什么都会被人猜忌、必须被人百般厌恶,必须被人拔除所有的爪牙。
萧凛觉得自己藏在黑袍下、右手腕上的箭孔疤痕在隐隐作痛。
他很多时候都在骗陈蓄,嘴里没几句实话,可陈蓄天真地无法察觉。
这疤是霍家嫡长子,命侍卫按着他,拿他当活靶子,从手腕上面一点射穿过去的
嫡长子瞄准的是手腕,可惜箭术太差,偏了一点,这才没有直接射穿手腕,继而毁掉整个右手。
那年,萧凛八岁,刚觉醒成异能者,被贯穿的瞬间,疼痛恨得他想杀死所有人。
他被按在那里,所有人看他尖声嘶吼,看他伤口处的血缓缓流尽,生理性的眼泪慢慢流干。
疼痛从身逐渐蔓延到心,萧凛觉得很冷,冷得什么都看不清,意识模糊间听那嫡长子笑道:
“要怪就怪你觉醒成精神型的,比老鼠臭虫还不如的东西,我没直接杀了你,只废你一只手,已经是对你大发慈悲了,知道不?”
周围人起哄着,夸大少人心善、仁义.....
有下人提议,“大少人,这就是个不知感恩的东西,您对他这般好,他该跪下来给您磕个响头才是。”
萧凛感觉有只手按着他,将他的头砸在地上,连着砸了好几下。
最后,嫡长子把脚踩在他脑袋上,“记住了,是本公子开口,你才能活下来的。”
萧凛什么都看不清,这人间灰黑一片,群魔环绕肆虐,他被关押其中,饱受折磨。
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真的好没意思。
.....
痛到极致的心变成麻木空洞,沉重却闭不上的眼睛一点点变黑。
此世为囚笼,你我困人世,唯一死终了,可生不能死。
萧凛的特殊能力
——【囚笼】,就此出现。
萧凛没什么活着的意志,总望一死百了,逃离此世凡尘。
可老天偏不遂了萧凛的愿,总有人拖着他,身不由己,生不能死,兜兜转转,活到今日。
他.....
萧凛朝几米外的居民看了看,他动都没动,人们就在不停后退。
这一刻,萧凛觉得这人间没意思,触不到光阴,看不清前路,好想.....
就此一了百了。
可游鱼泛起涟漪,荡出微微的回响,人间不是完全没意思。
萧凛别过脸,问:“陈蓄怎么了?”
那青年愣了愣,又气又怕地说:“他等了你好久,想走又不敢走,一气之下跳到池子里变成鱼了,怎么叫都不过来,都好几天了,他......”
话没说完,萧凛已经没了人影。
萧凛当上城主的时候,土城下了场久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缺水,陈蓄随口嘟囔句“没有池塘”,他就在城主府外建了一个池塘。
萧凛跑到池塘边,果然看到池中游着一条金黄色的大锦鲤,池底还沉着几枚铜板,也不知道谁丢的。
“陈蓄。”萧凛蹲下来,把手伸进池中,朝陈蓄唤道:“陈蓄,过来,是我,我回来了。”
或许是生气,又或许是害怕,陈蓄在离萧凛最远的地方,怎么都不肯过来。
萧凛知道是自己回来晚了,就静静蹲在池边等着。
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再到黎明,陈蓄终于缓缓游过来。
风吹来沙砾,晨曦照下来,万物都成了金色,粼粼的池水像藏满宝藏的黄金湾,陈蓄是湾里最耀眼的珍贵宝藏。
他伴着光辉游过来,脑袋轻轻贴上萧凛的手指。
那一瞬间,长夜终了,黑暗退散,阳光洒落。
萧凛把陈蓄从池里捞起,看着陈蓄从鱼变回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蓄把他死死抱住,头埋在他肩膀上。
“骗子,大骗子!”
“萧凛,你个大骗子!”
......
萧凛抱着陈蓄回府,听他骂了很久,等他骂不懂了,才解释道:“我路上遇了仇家,耽误了时间,这才......”
他话说一半,陈蓄突然把他衣服扒开,上下检查个遍,眼眶红红地说:“还好没受伤。”
萧凛其实受伤了,但伤好得快,新疤旧痕混在一起,陈蓄没看出来罢了。
他低低地“嗯”一声,握着陈蓄的手,问:“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
“要,可.....”陈蓄支吾片刻,“你最近能不能不走,我自己一个人害怕,真的很害怕。”
萧凛答得毫不犹豫,“好。”
他说到做到,好长时间都没走,心里和身体上都是。
可是世间只有一个陈蓄,那游鱼荡起的涟漪太浅,抵不住萧凛对凡尘俗世的厌恶和疲倦,渴望逃离的苦楚不停折磨他,近来总在夜里的睡梦中无限放大。
夜深人静,萧凛坐在榻边,这偌大的城主府静得可怕,只有身后传来些许平稳的呼吸声。
他面朝无边的黑暗,靠身后的一点拉拽,踽踽独行。
突然,萧凛觉得好累,他不想走下去了,他.....
陈蓄翻了个身,两手环住萧凛的腰,不知道梦到什么好吃的,在他腰上咬了一口,嘟囔道:“萧凛,渴。”
萧凛需要走下去,必须走下去,他有个舍不下的理由,要他继续走在人间。
萧凛回头、俯身,近距离打量陈蓄柔和的面容,轻声道:“陈蓄,是梦里想喝,还是真的想喝。”
陈蓄眼睫毛颤了颤,像是在思考,半晌,道:“真的想喝。”
萧凛低笑一声,“好,你松手,我去给你倒水。”
“不松。”陈蓄两手把萧凛圈紧,“不然你又会消失的。”
“不会的。”萧凛哄道,“你数十声,我一定回来。”
陈蓄闭着眼,思考片刻,放开萧凛,小声数道:“一,二,三......”
他数到八,萧凛的声音重新响在耳畔,“给。”
西北大漠的城镇多在重建,加上有土城帮的余孽在外作乱,萧凛不可能长期留在土城。
有了上次的意外,陈蓄机灵起来,只要萧凛三天没回来,就跑到池子里变成锦鲤。
除了萧凛,变成锦鲤的陈蓄什么都害怕,只有萧凛能把他从池子里捞出来。
大多数时候,萧凛都能三日内回来,偶尔几次超了,就去池子里把锦鲤捞上来,好好哄一哄。
陈蓄是个很好哄的人,对很多事情也不敏感,以至于他从未发现,萧凛还是最初的萧凛,只是有个放不下的牵绊才暂留人间。
陈蓄太单纯,若萧凛突然走了,他遭歹人利用怎么办,毕竟萧凛就是这么利用他的。
陈蓄还喜欢赌气,生气了就跑池子里变成锦鲤,萧凛不在,一辈子就都是锦鲤了。
......
萧凛想了很多,无一是关于陈蓄的不放心和舍不下。
不知不觉间,在生与死之间,萧凛靠一根名为陈蓄的细绳钓着,可这绳子越来越细,迟早会钓不住。
终于,绳子断裂的契机来了。
萧凛在西北大漠外的黑市也有傀儡,能掌握关于中原的战况。
最新战报,中原一统,临烨称帝,定都盛元,国号为临。
西北大漠原本就属于中原,收复是必然之势,有消息说,大将军薄奚锦聿几月前就派军队过来,再过些时日就会到。
收复西北的功绩近在眼前,可是萧凛已经不想要了。
西北大漠居民的态度就是最好的原因。
事实上,他在离开前,也在那临烨的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跟西北的居民一个样。
萧凛累了,不想再赌多年过去,天子的态度会改观。
他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应付大临军队,如何难过陈蓄。
又或者,确切地说,是把陈蓄托付给谁。
萧凛回顾自己前几十年的人生,发现他命里注定一个独字。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就惹人厌恶,仿佛就不该活在世上。
他没有一个人值得托付,甚至还有只被托付的沧遥,不过沧遥跟他不对付,自己就能活得逍遥自在。
随着时间推移,萧凛的忧虑越来越重,一次深夜惊醒过来,发狠地想:
把所有人都困入【囚笼】,变成听他话的傀儡。
萧凛的忧虑太重,陈蓄也醒过来,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黑暗里也泛着微光。
那光直直照着萧凛。
“萧凛,你怎么了?”
萧凛低头,亲了亲陈蓄的额头,“没事,有点睡不着而已。”
萧凛不是个主动的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亲陈蓄。
陈蓄突然把他抱紧,头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问:“萧凛,你能不能暂时别走,我会做噩梦的。”
萧凛的觉很浅,有几次外面出事,他夜里知道,跟陈蓄说一声就会走。
陈蓄怕的东西太多,偌大的城主府没了萧凛就变得吓人,他每每都怕得做噩梦。
“不走。”萧凛拍着陈蓄的背,哄小孩似的低语:“陈蓄,别怕,我不走,今夜不走,你睡醒了睁开眼还能见到我。”
陈蓄执拗地问:“那明晚呢?”
萧凛回答:“明晚也不走。”
陈蓄再问:“后晚呢?”
萧凛再答:“还是不走。”
.....
呢喃低语的一问一答中,陈蓄缓缓睡去,一睁眼,天亮了,萧凛没走,就在他身边。
可萧凛始终会走的,没过多久,临朝收复西北的军队来了。
黑市来报,是支不足百人的部队,却是直属大将军,最精锐的一批。
萧凛借用傀儡看到领头将军的那刻,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是霍楼,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就像陈蓄钓着如今的萧凛活下去,少时的萧凛能活下去全靠霍楼拖拽。
那个咋呼家伙的脑子少根筋,常人不喜欢什么,他就偏要喜欢什么。
在霍家为奴的那些年,所有人都避着萧凛,只有霍楼,凑上来,贴着他。
如果不是在北狄边城遇到十三皇子,解了身上的奴咒,两人现在估计还没分开。
纵然多年没见,萧凛依旧愿意信任霍楼,但他不敢赌那一丝丝可能。
“陈蓄,我要出去一趟。”
陈蓄似是有什么预感,攥着萧凛的黑袍一角,“别去,或者,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萧凛回头看着陈蓄,“别紧张,我很快就回来。”
陈蓄直勾勾地望着萧凛,“真的吗?”
这双眼睛太明亮,太清澈,萧凛第一次有些不敢直视。
他沉默片刻,抱了抱陈蓄,“真的。”
陈蓄松开手,“好,我等你回来,正好今天有商队经过,肯定有很多好吃的。”
萧凛嘴角挂着浅笑,“我知道了,会回来陪你一起吃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熙攘的人群散去,那背影格外孤独。
黄沙掠过,散去的人回来,漆黑的背影已然无踪。
萧凛出城时向来无声无息,这次却说了句话:“如果一个像狼的人过来,大开城门便可,那是大临的军队。”
守城的人只听到声音,再回头,萧凛已经消失。
大漠深处,最临近蛮族部落的地方,有一道望不到头、深不见底的大裂谷。
只要霍楼还有点脑子,看到眼睛全黑的人定然能猜到是谁在幕后操纵。
萧凛来到大裂谷时,霍楼早已站在那里等着。
萧凛还未走近,霍楼嗅到味道,几乎是瞬移般跑过来,“萧凛,果然是你,这些年都去哪了,你......”
霍楼的嗓门大,咋呼起来喋喋不休,完全不给萧凛回答的机会,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萧凛也不想答,只是沉默地听着。
最后,霍楼打量着萧凛,比分开那年胖了些,肤色不再苍白,唇上能看到血色,往那一站不再凌厉得像索命的鬼。
霍楼笑起来,“不错,像人了。”
萧凛正要开口,海东青的啼声传来,是沧遥跟了上来。
霍楼抬头看去,“那该不会是.....”
萧凛答道:“是十三皇子的海东青,名叫沧遥,跟我不对付,不用管它,也别管我,说说你自己吧。”
“我自己啊。”霍楼想了想,“没啥可说的,每天就是打仗,活下来的就是胜者,很明显,我活下来了,跟的老大成了新天子,而且北狄那边内乱,自愿归还原本属于中原的领土,还会再送个质子入都。”
“陛下就想一鼓作气收复西北,我奉命来这边先探探虚实,有你在这里能省了我不少麻烦,萧凛,你跟我说说这边的局势吧。”
萧凛只简单答了一句话:“西北现在我是老大。”
霍楼似是没反应过来,沉默几秒,才道:“那好啊,萧凛,走,我带你回去见陛下,我们.....”
“不去。”萧凛打断霍楼,从见霍楼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人没变,值得托付一切。
“萧凛?”霍楼皱了皱眉。
萧凛缓步往大裂谷走,边走边突兀地讲起那年去和十三皇子赴约的事。
霍楼向来摸不透萧凛的性子,站在原地安静听着。
可半空中的沧遥却尖声叫起来,在萧凛身边不停盘旋,见萧凛不停,直接落到他肩膀上。
这是沧遥第一次落在萧凛肩膀上,萧凛说了句“碍事”,却伸手抚了抚它,还吹了声哨子。
他放飞沧遥,朝霍楼又吹了一遍,“这是唤沧遥回来的哨声,记好了。”
这一刻,霍楼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朝萧凛冲去。
先前领路的异能者拦上来,只拦了短短十几秒,可这足够萧凛交代遗言。”
”霍楼,大临的陛下我就不见了,收复西北的功绩算你的。”
“我还给你留了一个利器,有他在,西北再无战乱,不过.....”
萧凛顿了顿,那眼神是霍楼从未见过的柔和与鲜活,疲倦的语气里怀着一丝眷恋。
“那利器是活的,胆子也小,需要你帮我好生照顾几十年。”
话音落下,在沧遥的长啸声里,萧凛的身影消失在大裂谷前。
霍楼赶到萧凛先前站立的位置,入目皆是黄沙,无边的金黄中,找不到任何一角的黑色。
萧凛走了,在霍楼眼前活一下,就彻底走了,走前还给他留了几个担子。
天上的沧遥,脚下的大漠,还有一个夹在中间的活人。
霍楼怎么都想不到,多年之后的重逢,萧凛来见他,只是为了交代后事。
大裂谷在西北大漠上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
而现在,这裂谷在霍楼心底也留下一道这样的疤痕,把他余生都困在西北。
霍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队来到土城的,城门大开,数不清的百姓涌上来欢呼,欢呼中原的军队到来,他们的苦日子终于结束了。
霍楼什么都听不进去,问:“这里谁跟萧凛的关系最好?”
所有人都不想跟萧凛扯上关系,纷纷把陈蓄卖出来,还有人给霍楼领路。
不多时,霍楼在城主府前的池塘边见到陈蓄。
陈蓄长得跟霍楼想得完全不一样,人畜无害到和萧凛处在两个极端。
陈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那么多人围上来,为首的那个大高个更是看着就凶。
他害怕地后退一步,问:“你,你们要做什么?”
霍楼不知道该怎么说,张口闭口好久,才哑声道:“萧凛不在了,我是他.....”
话没说完,身边一人抢道:“中原的军队来收复西北了!萧凛那魔头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
霍楼一拳将那人打晕,可心底闪过一道惊雷,萧凛死的时候他都没这般绝望,脑子里嗡嗡响,只剩两个字:
完了。
陈蓄不停后退,嘴里喃喃道:“假的吧,假的,这肯定是假的。”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他答应我会回来的,他从不骗我。”
“这些都是假的,我肯定还在做梦。”
“是的,这就是噩梦,只有噩梦才会这么恐怖。”
“只有噩梦里才会没有萧凛,你们都是梦里的坏人,我不要你们。”
......
他喃喃着后退,退到池边,那双清澈的眼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都是假的,这只是一场噩梦,萧凛会回来的,我再睁眼就能见到他了。”
他往后仰去,跌入池塘,化作一条锦鲤,渴望逃离这恐怖的噩梦。
陈蓄自从遇到萧凛,就再没有一个人过,以至于如今只要萧凛出去,他自己睡觉都会做噩梦。
陈蓄胆子小,最多只能熬三天不睡,第四天必然跑到池子里变成锦鲤。
只要变成锦鲤,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到再次有记忆,见到的第一个人只会是萧凛。
陈蓄一如往常地想要逃避噩梦,可这一次的噩梦名为现实。
他的萧凛一直在撒谎,为他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现实。
可是这一次,萧凛无法再圆谎,美好的现实破事,成为更加恐怖的噩梦。
霍楼的脑子还在嗡嗡响,喊道:“谁他妈让你插嘴的!”
周围的人被喊蒙了,良久,一人回道:“将军,这不是事实么,萧凛那魔头就是知道自己打不过才跑的啊,多亏将军你厉害,给他捉住解决了。”
霍楼没有说话,有人不停应和。
“是啊,是啊,他可算是死了,整天跟个鬼似的,阴森森的。”
“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头疼了,那魔头真的邪乎,盯着看几下人就难受。”
“对对对,瞧瞧他的那些傀儡,阴人的邪乎手段,跟他一样见不得光。”
“要不说精神型的异能者是阴沟里的老鼠呢,却是恶心人。”
“不过苍天有眼,他可算是死了。”
......
霍楼听他们说着,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他为萧凛感到不值得,若这群人对萧凛感恩戴德,萧凛在黄泉路上会犯恶心。
可这些话太过刺耳,霍楼实在听不下去,刚要离开,城外的空中骤然刮起了沙暴,从形成到袭来不过几秒。
“沙暴!”
“是沙暴啊!”
“跑,快跑啊!”
.....
人们四处逃窜,霍楼却站在原地不动,一部下急忙过来问:“霍将军,我们......”
霍楼道:“不管。”
那部下一惊,“可是.....”
霍楼又道:“没有可是,死了就死了。”
人们默认萧凛是魔头,默认霍楼杀了萧凛,从未给过他们解释的机会。
霍楼望着猛烈袭来的沙暴,疲倦地想,这该死的凡尘啊,要是黄沙能就此掩埋一切就好了。
可惜,沙暴注定无法掩埋这座土城,在靠近城池的一瞬间消失无踪。
来得突兀,去的诡异,这简直就像......
这个沙暴刚消失,又一个沙暴在汇聚,朝着土城袭来。
霍楼确定这沙暴是异能所致,走到池边,问:“是你做的吗?”
池中的陈蓄不会回答,害怕地游到离霍楼最远的地方。
沙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接连几天都没停,像要把这些年少的灾害全补上。
霍楼就站在池塘边,哪也没去,同陈蓄讲他和萧凛的往事,讲萧凛最后的遗言。
聚散的沙暴太多,总有沙子会落下,沙暴彻底平息的那天。
整座土城都覆盖黄沙,原本清澈的池面也飘着层沙,完全看不见池下的陈蓄。
西北大漠里无尽的黄沙。
一阵风过,那黄沙漫天飞扬,吞没了萧凛,掩埋了陈蓄。
待尘埃落定,那黄沙依旧,也只余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