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茶倒水也是共犯。”
洪浩的声音很轻,却让空气瞬间凝固。水月剑悬空微微震颤,剑尖指向老者满是沟壑的面门。
这话说得蛮横,没什么道理。不过他原本就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讲理的。
老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剑锋的寒光。他身后的人群发出压抑的抽泣声,有个孩童刚要哭出声,就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
“老爷!”逾常剑凭空出现,剑身横在洪浩与老者之间,“你看看他们!”
洪浩的视线越过剑锋。那个抱着布老虎的小女孩正死死咬着嘴唇,鲜血从嘴角渗出。她惊恐的眼神让他想起长荣镇,那些躲在母亲身后看自己杀猪的孩童。
“哥哥?”小炤歪着头,指尖跳动的六丁神火照亮了她天真无邪的脸,“要烧吗?”
洪浩的手紧紧攥住,骨节因用力发白。他看见老妇人颤抖的手中攥着一串佛珠,看见年轻母亲将婴儿的脸按在自己怀中,几个半大孩子挤在一起,最小的那个赤着脚,脚趾冻得发青,却仍紧紧攥着哥哥的衣角,像是怕一松手就会被黑暗吞噬。
这些人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恐惧。
画面突然扭曲变形,化作大娘被剁碎的肉块,大牛森白的骨架,水月山庄的断壁残垣。
“都该死……”洪浩的白发突然暴涨,每一根发丝都泛起血色,“替他们做事就该死!”
水月剑发出刺耳的嗡鸣,剑气将地面割出蛛网般的裂痕。老者的衣襟被无形剑气撕开一道口子,枯瘦的胸膛上立刻渗出血珠。
“仙长饶命!”妇人突然扑倒在洪浩脚边,怀中的婴儿被惊醒,发出嘹亮的啼哭,“孩子尚未满岁,不曾替楼家做事!”
这哭声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洪浩的心脏。
老者见此情形,索性扒开衣襟,“按仙长的道理,我等替楼家做事,罪孽深重,仙长怪罪,我等也无话可讲……”
说罢又回头望几个半大小孩,“他们不过是家中大人在此做生计活路,想念爷婆爹娘,偷偷上山来看看,也都不曾替楼家做事……”
“求仙长放过,我等死而无怨。”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响,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水月剑缓缓下移,在婴孩眉心前停住。
“老爷!”灵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婴儿突然不哭了。黑葡萄般的眼睛直直望着洪浩,小手朝他伸来,抓住了那缕垂下的白发。
洪浩浑身一震。他看见婴儿清澈的瞳孔里,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白发如霜,双眼血红,嘴角抽搐着,活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震得山石滚落。洪浩猛地收剑,剑气在地面劈出一道三丈长的沟壑。
“滚!”这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血腥味,“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人群呆若木鸡。
“三息之内,”洪浩的白发疯狂舞动,将周围的碎石绞成粉末,“全部给我消失。”
杂役们如梦初醒,搀老扶幼地向山下逃去。有个小男孩跑丢了鞋子,赤脚踩在滚烫的琉璃地面上,留下一串带血的小脚印。
通天山庄七十二峰在火光剑气中接连崩塌。
主峰最先倾覆,千丈高的山体被拦腰斩断,上半截山峰轰然滑落,将山腰的藏经阁碾成齑粉。
紧接着砺剑峰的万道剑痕同时炸裂,楼家历代先祖留下的感悟随着碎石飞溅。
炼丹峰的丹炉接连爆开,熊熊燃烧的火海将半山腰的灵草园烧成焦土。
各峰之间相连的悬空廊桥寸寸断裂,像被斩断的蟹脚坠入深渊。山涧间的灵泉倒灌,冲刷着滚落的尸骸。曾经剑气冲霄的练武场,此刻铺满残剑与碎骨,血水在青石板上汇成溪流。
数千弟子无一幸免。
崩塌的轰鸣声中,唯有一支歪歪扭扭的队伍得以幸存——那群杂役互相搀扶着,沿着唯一完好的小路跌跌撞撞下山。他们身后,整个山脉正在剑光中土崩瓦解,却连一块飞石都没落到他们头上。
这一回,通天山庄,彻彻底底被洪浩抹去,决计不会再死灰复燃。
“哥哥,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接下来去哪里,洪浩也很茫然。他并不知云端带着玄薇回了云隐宗,他甚至不知道云端与云隐宗有关系,毕竟,望海楼和云隐宗天远地远,谁能知晓竟会有这一层关系。
暮云她们不在肴山,谢籍他们也杳无音信,世界之大,何处去寻?
当下又有些后悔眼下做得急了些,一杀痛快,爽则爽矣,通天山庄被毁的消息传出去,云绮等人决计不会再回来自投罗网。
就在此刻——
\"嗡嘛呢叭咪吽——\"
一声低沉梵音自天际传来,如暮鼓晨钟,涤荡四方。
洪浩猛地抬头,只见苍穹之上,云层骤然裂开,金光如瀑倾泻而下。漫天佛光之中,四道枯瘦身影踏空而来,每一步落下,脚下便绽开一朵金色莲华。
四位高僧身披百衲袈裟,面容枯槁却法相庄严,一看便是佛法修为极其精深的得道高僧。
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要捉了暮云回四空山的四大高僧。
觉土、觉水、觉火、觉风。
“阿弥陀佛。洪施主,别来无恙?”
洪浩哑然失笑,又是这几个多管闲事的老和尚。
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眼下的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青少年。
“秃驴来收尸?”洪浩的白发骤然暴涨,每一根都泛着血色,“正好超度你们!”
“洪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觉土大师一脸悲悯,叹息道:“洪施主造业之快,比暮云女施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却不是冤枉,的确是快,眼下该死不该死,已是数千条人命。
“苦海无边?”洪浩冷笑,白发如狂蛇乱舞,“我脚下踏的,就是你们所谓的岸!”
洞天剑骤然暴起,剑锋裹挟着滔天煞气,直斩觉土面门!
“铛——”
觉土不闪不避,被小鸡仔烧得只剩半截的手臂轻轻一抬,竟以血肉之躯硬接剑锋。关节断口处与剑刃相触的刹那,一圈金色涟漪荡开,将漫天烈焰尽数震散。
他修持金刚波若一千多年,防御专精,的确非同寻常,这些年又精进了。
“施主已入魔道。”觉土叹息,“杀孽缠身,业火焚心。”
“魔道?”洪浩狞笑,白发根根倒竖,“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这些人全部都要给我师父陪葬!”
“阿弥陀佛,施主所为,大娘未必欢喜。”
洪浩怒道:“关你屁事!你修你的佛,我入我的魔。老秃驴你再聒噪,莫不是以为我怕你们不成?”
“阿弥陀佛,洪施主戾气深重,老衲受人所托,请施主前往四空山一叙……”
“休想!”洪浩不等觉土讲完,突然暴起,洞天剑化作百丈血芒,“想要留我,须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手段!”
四僧对视一眼,同时叹息。
“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四道金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结成\"卍\"字大阵。而洪浩的白发如怒海狂涛,带着滔天杀意,直扑而上!
这一战,避无可避!
天地骤然一暗。
四道枯瘦身影踏空而立,脚下金莲绽放,光芒万丈。
觉土大师独臂轻抬,百里山岳同时震颤,无数岩脊破土而出,如巨龙昂首。老僧每道皱纹都泛起土黄光芒,皮肤渐渐化作岩石。
洪浩的白发已如飞瀑倒悬。洞天剑未动,周身三丈内的碎石却尽数化为齑粉——那是被纯粹杀意碾碎的痕迹。
觉水大师双掌合十。
整条山涧逆流上天,在空中凝结成冰。这不是普通的寒冰,而是融入了佛门金刚力的玄冰。洪浩斩出的剑气撞上冰墙,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觉火大师突然睁眼。
这位老僧睁眼的刹那,空气扭曲。不是炽热,而是连光线都被吞噬的寂灭感。他枯手一抓,小炤的六丁神火突然失控,反向缠向洪浩。
精神小妹惊叫:“哥哥小心!”
洪浩不避不让,白发如钢针般刺入火焰。每一根发丝都缠绕着血色煞气,竟将六丁神火硬生生逼退。
“风起。”
觉风大师的声音忽远忽近。这位老僧化作缕缕清风,非是遁术,而是真正的身化自然。风吹过处,洪浩的白发竟开始寸寸断裂。
没有朱雀镇压,是个老和尚终于展露真正实力。土主镇压,水主禁锢,火主焚心,风主削魂。洪浩如陷泥沼,每一招每一式都在被层层削弱。
“狗日的,痛快!”
洪浩突然长啸。这一声不是愤怒,而是酣畅。他不再拘泥招式,而是将毕生所学融会贯通。水月剑诀的灵动,朱雀离火的狂暴,苍翠的阴柔,在此刻浑然一体。
洞天剑劈在觉土独臂上,火星四溅。老和尚的岩石皮肤出现裂痕,却仍不退半步。
洪浩左拳击中觉水胸口。这一拳看似简单,却打得老僧喷血后退,眼中闪过惊诧。
觉火的金焰被白发绞得稀碎。
觉风的清风被饱含杀意的凌厉剑气生生逼退。
四僧越打越心惊。洪浩的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却暗合天道。每一击都带着对天地至理的领悟,那是历经磨难后的返璞归真。
“结阵!”
四僧突然盘坐虚空,组成“卍”字阵型。觉土的独臂插入大地,觉水的冰晶悬于头顶,觉火的金焰燃在胸前,觉风的清气环绕周身。四象归一,凝成一尊四面八臂的佛陀虚影。
佛陀抬手。
这一掌看似缓慢,却让洪浩的剑停在半空。不是禁锢,而是大势的压制。是佛门“一掌含三千世界”的大神通。
洪浩突然闭目,无数画面在脑海极速闪现。
为了解决两村为水源争斗,自己去到夭夭父辈他们生活的山谷,不管有意无意,害死了整村妖人,自己除了道心受损,得到了什么?
救下星云舟整整一船人,帮幽若城守护水灵珠,帮种夔大哥勾走残魂,想让水火两族结束世代仇恨……桩桩件件,说来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可曾听到过一声感谢?
当自己是救世主么?可连最敬爱的师父都救不了!
“呵……”
洪浩的白发突然垂落,不再如先前般狂舞,而是像被雨水打湿的蛛丝般贴在肩头。但这份平静比先前的狂暴更让人心惊——就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错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又轻柔,仿佛是从内心深处挤出来的一般,其中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冷意。这冷意并非来自于愤怒或者怨恨,而是一种彻悟后的淡然和决绝。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似乎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本就不该有慈悲。
洞天剑突然发出清越龙吟。剑身上的血渍簌簌掉落,露出如镜的剑身。
“我以仁厚待人,换来的尽是背叛。”
“我以剑护苍生,苍生却以怨报德。”
“既如此……”
剑锋轻转,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光。
“从今往后,我将不再受道德和仁义的束缚,我的剑只会为我自己而拔。我宁愿背负起天下人的指责和谩骂,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对我有丝毫的辜负和背叛!”
剑尖触及佛掌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只有一声轻响。佛陀虚影如梦幻泡影般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是被斩碎,而是被某种更本质的力量消解。
四僧同时喷血倒飞。他们惊骇地发现,洪浩的剑上不再有杀意,却比先前可怕百倍——那是彻底放下枷锁后的纯粹。
“还要打吗?”洪浩甩了甩衣袖。
觉土大师看着自己碎裂的独臂,突然长叹:“阿弥陀佛。不打了不打了,想不到洪施主没有鸟还是这般厉害。”
显然老和尚对小鸡仔还记忆犹新。
“我实在是很奇怪……”洪浩冷冷道,“通天山庄到我不二门屠戮之时,看不到各位大师的慈悲?反过来,我来通天山庄报仇,老秃驴就赶来救人?”
“几个老秃驴是通天山庄养的狗么?”
话糙理不糙,道理的确就是这么个道理。这世界好像总是好人吃亏。
“阿弥陀佛,洪施主这话却冤枉老衲。”
“洪施主怎知,通天山庄在不二门造业,我佛门就没有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