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我们的作业本!”
力莉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将那一提东西放在作业本上。
“啊呀,这不是山荔枝吗?”他看到这暗红的镶满微型马赛克的小小肉球,就知道这是他们山里面才有的荔枝了,在何禾花家的屋背,最多的野果子就是这种结实坚挺,果肉却不怎么甜嫩的“山珍”了,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它的枝条和叶子,温和而坚韧,笑逐颜开,不蔓不杂,如铁骨密实的伞盖,随风招展,却不理世人,如现一位未曾想到谈婚论嫁的清纯女子。
“是呀,老师,这你也认识?只有我们石峰才有呢。你也吃过?”
力莉对老师竟然认识山荔枝大为惊讶。
“我不仅认识,我还吃过呢,就在何——”他刚想吐出“禾花家”几个字,又觉得非常不妥,愣是把这几个字吞下去了。
“在哪儿?”他剥开一个荔枝,递到他的手上。
“嗯,记不得了。”他啜着这夹杂着不少果粒的肉,确实不是真的荔枝的样子,白居易说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它一个也够不上,真够“山”的了。
“记不得了?你不刚刚说了,就在——”她扑闪着眼睛,透射出狡黠的光芒。
他慌了。一个没注意,山荔枝便呛了喉咙,连眼泪都差一点要挣出来了。
“哈哈,老师害羞了。”力莉用两个食指滑过脸颊,做着羞一羞脸的动作。
“是力莉的荔枝好吃,我吃快了。”他掩饰道,却掩饰不住自己因撒谎而自然显现的脸红。
“你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扑闪着眼睛笑道。
“你不要乱猜!”他喉咙间出来的气还是岔的。
“你这样一说,我更晓得了,呵呵。”力莉又递过来一个剥光了的荔枝。她的手真是灵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他禁不住忘记了荔枝,只是看着她修长红润的小手,耳边的笑声像天宫的仙乐,萦绕在蟠桃树的枝丫间,他像一只变成了小黄蜂的弼马温,蜷缩在树丫间,一日千年。
无言以对。
目光散乱。
也许她,真的知道点什么。为什么要吸引她的注意力,说破那一场痛彻心扉的往事?
“力莉,你怎么想到送荔枝来?我们——似乎——有年把子——没提过你问嘞。”看着脱胎换骨的她,不仅让他无法想象小学二年级时的样子,也让他觉得一年前的她判若两人,自己恍若隔世。还是那样的苗条修挺,却像灌满了浆的稻梗,丰润有致,随着稻田的微风,摇曳着初夏的阳光。
“哼,——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我……我……成绩差,也不要你提问……我倒架子……你也……也会尴尬得——要死吧?”她说话由舒缓、迟疑,变得激动、果决。
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道如何应对。双手揉搓着,好像是被她罚站的小学生。他突然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每个星期点她读一次课文,读课文总可以吧,不认识的,先给她标音,要不,先给她念一遍,或者,两遍,哪怕三遍也行……
“嗯——,我不要你解释,我知道你天天盯着陈琴琴,她口才好呗——还有肖雅晴,成绩那么优秀……”
她直直地盯着他,却面带着平常的微笑。
他的额头上的汗珠,绿豆一样滴落下来。
琴琴坐在第一排,反应最快,他刚说上半句,她就能答上下半句,似乎脱口而出,随口就来,与整体的静默鹤立鸡群,而且喜欢微笑着,静静地倾听,会意时嘻嘻地发笑,好像他的讲解正中她的下怀。他最怕自己讲得起劲,下边却没有丝毫反应,而她,成了课堂反应的火星,火苗,让他期待着每一堂生动有趣的语文课,而不带着枯燥的遗憾离开教室。
雅晴,高高的身材,一双极大的眼睛,不提问,就不主动发言,一提了问,必定答得前呼后应,条理严明,跟琴琴相反,他其实不太敢看她,因为她高大,成熟,丰满,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好,她都应该坐在最后一排的,现在却坐在中间,灵动的眉毛好像会说话,神情却永远是那么端庄,不苟言笑,即使他对着她微笑。只是在实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他才会搬她的救兵。他怎么会天天盯着雅晴呢?他想不通,其实他是最注意回避与她的眼神交流了,怕引起同学不必要的误会。现在,还是有了。
他的手掌横扫过额头。
她从口袋里扯出一方粉红的手帕,递了过来。
“给你,看把你吓的——其实,我们都没有意见——还幸亏有了她们,你的上课才有劲头,是吧,老师,你说呢?”
他挥了挥手,拒绝了她的手帕子。示意她坐在他的凳子上,他自己坐在了床沿,他竟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本来可爱的小女孩了。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他想,如果没有她们两个,这课堂还怎么上下去。万马齐喑,究可哀……
“老师,你好像不太高兴?”许久的沉默后,力莉开口了。他抬起头,正碰上她微笑的目光,一下子融化了他的愁眉苦脸。
“怎么会呢?你的荔枝——真好吃!讲真,还没有人提过东西到我宿舍呢,你是第一个!”他赞赏道。
“谁叫你这么老实呢?人家裘老师,经常跟她们班的学生玩,问她们家里谁家有好吃的?她说她最喜欢吃乡下的番薯了,烫皮也比城里的好吃,她们班的学生,可喜欢她了。不像你,我还是你小学的学生,也从来不跟我们玩。大家都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刚刚,我提上荔枝来,还怕你不高兴,嫌弃我们山里的东西。”
她对裘老师的赞赏让他很不舒服,但是,哎,又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别的老师的坏话是做人、为师的大忌,自己心中的嫌弃,怎么可以告诉她呢,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吧,以后你会懂的。
“哪会呢?不过,收同学们的东西,不能成为风气,大家的生活,都不怎么富裕,还有这么多同学,上不起学……如果你不是我小学的多年的学生,我还真的——”
他不想说“不想收呢。”谁知道她现在的心里,在想什么呢?“无事献殷勤——”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分下来的新教师的话,又响起在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