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主持了葬礼,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静坐在教堂内,来送闻樵最后一程。
他没能熬到自己的三十二岁生日,就差几天而已。
尹漱也在其中,她和闻樵的外公坐在第一排,老人对她态度已经转变,毕竟她实现了他外孙的愿望,走得安详宁静,也没有忍受过多的痛苦。
不管是否名正言顺,手段是否正当,闻樵的生前身后事都得到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他也就不会那么愧对他死去的母亲。
尹漱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盘着头发,一片黑纱稍微遮盖住她的面容,这或多或少让她得到了一些安全感,因为她很茫然也没有那么伤心,她的眼神很空洞,毫无情感上的波动。
很多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尹漱是闻樵的另一半,都纷纷上来安慰她,有的甚至还要与她拥抱。
尹漱浑身僵硬,只能敷衍地应付着。
最终实在是心有不安,只能靠自己的演技,假装伤心过度,“掩面而泣”地跑出了教堂。
一路上,尹漱慌张地差点被自己绊倒。
她像个没有邀请函却误打误撞闯入仪式的陌生人。
她的烧一直没退,再加上闻樵的突然离世以及这几天被限制人身自由,让她仿佛也送掉了半条命,整个人都有点灵魂出窍的意思。
她转身朝教堂里头望去,里面一片昏暗,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头顶和雪白的万寿菊。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低沉哀婉的诗朗诵回荡在这片压抑的空间里。
闻樵就这样走了。
过不了多久,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也会渐渐消失,直至归于尘土。
然而,弥留之际,闻樵求尹漱继承他的遗产,他相信她会好好保管这一切。
他说,人的一生风云变幻,只希望在她有难处时,自己就算不在了也能帮到她。
“……我有我自己,也有孟引桢……或许还会有孩子……”
尹漱轻声细语地说着,却开始面露难色。
望着闻樵不断下降的指标,以及那张惨白得快要透明的脸,最终还是点了头。
闻樵冰凉的手握住尹漱的手腕,接着很克制地吻在她的手面上,只轻轻一下,“我很开心……在最后的时刻是你陪着我……我没有遗憾了……”
“到死你也不曾喜欢过我半分……对不对?”
闻樵的眼睛亮了一瞬,以为尹漱会看在他要死的份上,采取权宜之计,给予他一些回应,就像答应他继承遗产一样。
但她没有,爱对于闻樵来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至死也无法放下,但于尹漱而言,爱意味着永不妥协,她无法对爱虚与委蛇。
“既然不行,那就算了吧……我接受……”
尹漱只搓着他的手心,想给他传递一点温暖,并没有说话。
一个人即将在她面前撒手人寰,她再也无法说一些据理力争的话,还是算了吧,由着他吧。
心电图机不紧不慢地出现了一条直线,无声无息地将闻樵和尹漱永远地隔开。
尹漱望着他沉静的脸,不再起伏的胸口,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渐渐地开始泛酸,她终究是无法毫不在乎地说一句:你死了我也能松口气了……
她还是会隐隐地心疼他。
这就像在街上遇到一个可怜无助的人,他饥寒交迫疾病缠身,自己却无法施以援手,总会郁闷一会,可又不像,因为她无法在下一个路口,因为看到一束喜欢的花就忘了刚刚那个人……
她还是会记得他……无论多久……总会留下余波……
天越来越阴了,一直明媚干燥的四月似乎终于要下雨了。
尹漱仰头去看灰蒙蒙的天空,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
空气湿度陡然升高,起了阵风,很快雨滴落了下来,尹漱伸手去接,很希望这是圣水,能洗涤自己的罪恶。
她更多地还是觉得对不起孟引桢,她不该这么做,让别人误会她和闻樵的关系,哪怕他已经死了。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闯入视线,后座的车窗是降下的,里面的人隔着雨丝望向尹漱。
两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尹漱察觉到了杀气。
她提起裙摆,快步跑下台阶,冷风掀飞了她的黑色面纱。
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奔向孟引桢。
车门自动打开,车子还在移动,尹漱来不及细想,跳上了车,并紧紧握住孟引桢的手。
车窗合上,司机猛踩油门,很快教堂屋顶的十字架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是四声铿锵有力的枪响,像是一种正式宣战的信号。
“这是他最后的惩罚……”
尹漱不断朝后望去,并看不到什么异样,只有一些小黑点在不断移动着。
“……我好累,先让我睡……会……”
尹漱头一歪,就窝在孟引桢怀里睡着了。
她全身都卸了力气一般,像软绵绵的水草一样浮在孟引桢怀里。
短短四天,她就瘦得惊人。
孟引桢搂着她,目光落在她的发顶上,里面有根白发很明显。
她才多大……孟引桢不由得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既心疼又恨意滔天。
都怪他,怪他,他早该察觉到闻樵身体的异样,顺水推舟地就把他解决了,而不是由他嚣张。
一步错步步错,他是死了,但却似乎是死得其所的结局,终究是便宜他了。
如果不是尹漱极力配合闻樵那边的要求,被解除限制,孟引桢不知还要当多长时间的傻瓜。
所以,今天教堂叨扰闻樵安眠也是理所应当的,而他家就剩一个老爷子,唯一的继承人也走了,那就免不了党派争斗,离心离德,孟引桢不介意从中捣乱,搅混本就混乱的局面,最好把老爷子也气走。
孟引桢静静在脑中谋划着,他师出有名,谁都奈何不了他。
*
尹漱是被渴醒的,她躺在被子里,觉得每一寸肌肤都枯槁得像野草,她胡乱地挥着手,想说话,但嗓子却哑得像被灌满了黄沙。
孟引桢一直守着她,听到动静,赶紧起身,他抱住她,轻声问:“怎么了?”
“……水……”
水杯很快被递过来,尹漱像饿虎扑食一样,一饮而尽,随之呆呆地望着孟引桢,不知怎地,就哭了。
她到此时此刻才深深感到害怕。
魁梧高大,目露凶光的男人拿枪指着她,她没怕。
被囚禁在病房,失去和外界的联系,她没怕。
眼睁睁看一个人在几分钟之内由生到死,她也没怕。
可当看见孟引桢那双蓄满担忧与深情的眼睛,她才惊觉,若是赌错一步,她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尹漱哭得像个孩子,她用尽全力双手缠住孟引桢的背脊,像是要永远霸占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具。
她的话断断续续不成意思,孟引桢也不管了,顺势把她推回床上。
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睡。
他只穿了衬衫和西裤,没有系领带,袖扣也摘了,应该不会硌到她。
尹漱的眼泪和口水都蹭在孟引桢胸口了,不过她慢慢也平静下来,肩膀不再颤动,又安稳地睡了过去。
孟引桢试探地问:“还难不难受?”
回应他的只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和舒服地在他锁骨处动来动去的脸蛋。
他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盯着那个侧脸看了许久,说:“……睡吧,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