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落幕,大殿只剩景禅坐于高位,光线照进来在地板上划开两道分明,一半是暖阳一半是冷意,韶溭的轮椅刚好挺在分界处,背后是夺目的阳光,“大哥,母亲死了,这是真的吗?”景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声音尤其低沉。
“是真的”,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为何不报仇?”韶溭定定仰视着高位,“我只能先保众生,保神族,再报仇”,这是一位高阳王的回答,韶溭轻笑出声,“你是个称职的高阳王”,他停顿片刻又说道,“你应当知道我其实也有生灵,是阿姐让我将力量掩藏起来,因为那时候我们既护不住它也会遭人妒忌,如今那些人都死了,我们却还是不能护住自己所珍视的,所以从始至终只是我们过于懦弱”,他低下头声音有些无力,“遵照你的意思,我会娶景氏的女儿,神医谷也将成为你高阳王的属臣,恭喜大哥”,他转过轮椅要离去。
“你的双腿如何了?”景禅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空洞,韶溭转过头,笑容如白露映月,“多谢大哥关心,景陌不会看着自家女儿嫁给瘸子的”。
明明是春日和煦的风,此刻却吹的景禅有些发冷,他双手支着额头,神色间是浓重的疲惫,“王上,璟楠君也是过于忧伤,才说出这样的话,您莫忘心里去”,侍从关切的说着,景禅压下心中的苦楚,无奈笑着,他身边能说话的只剩服侍他的人,“我去趟昆吾山,若有要事叫计蒙来寻我”,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个从小默默在身边的女子。
春日的昆吾山多了些许青色,景禅记得攸宁就葬在火岩城对面的山上,正午的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斑驳的光影却让绿草很是享受,空气中满是泥土和草叶的味道,远处翠绿的山川上驻足着几片流云,景禅心头的褶皱瞬间被抚平,从前不管多少艰难的战争,攸宁总是那么无畏,她好像不怕疼也不怕死,他也总是夸赞她是个有勇有谋的将军,每当这时攸宁总是很开心。
遗憾的是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景禅尚未失踪前,不管高阳玄给他什么任务他都尽力完成的最好,于是他得到得到了封地,那夜火岩城的将士们欢快畅饮了整夜,景禅坐在远处的土坡上爽朗的笑着,脑海中却是这些年的艰辛,身旁的攸宁竟不自觉的落了泪,后来她说,她是开心的,众人于是打趣道,“我瞧城主与将军倒是般配”,攸宁一巴掌打向自己下属,怒骂道,“瞎说什么”,于是众人皆大笑起来,“还是你小子有办法让你们将军不哭”,众人围着挨打的人各种调笑。
攸宁的坟上长满野草,其间倒有各色小花,如同五彩的被子,旁边的桃树正开的热闹,偶尔有风吹过,花瓣被吹乱满地,景禅捧起坟前的一抔土,竟有浅淡的花香,女子素净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如今我已是高阳王,我们当初所追寻的实现了”,他语气中的喜悦低沉了下去,“可惜你没能看见,有时候我倒不想你那么拼命,真是个执拗的人”,他将土装到锦盒中,“却不知为何我倒不如当初那般开心,母亲没了,弟妹皆埋怨于我,可又有谁知道我身为高阳王的难处”,
滑落到面前的黑发中夹杂着几缕白发,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抓住那刺目的几根,风吹着黑发尽力掩盖,景禅嘴角弧度微弱,“这般年纪便要生白发了么?”风将白发从他手中解救出来,好似努力让他忘记这些,“我把火岩城给你好不好?”景禅用着与人商量的口吻,可惜回答他的只有飞鸟的鸣叫,他将装满土的锦盒放在怀中,转过身坐在她坟前,青山与绿树在天边绵延起伏。
韶溭没有回惜云峰,而是来到东曦城,胡余推着他停留在城外,绥绥安静在不墨怀中,眼眶泛红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青山脚下是广袤的田野,百姓辛勤的在田间劳作,河畔的村庄小巧而宁静,袅袅炊烟中,隐隐传来鸡鸣犬吠的声音,城门入口处,人族与兽族络绎不绝,“阿雪当真叫这里实现了共存”,韶溭眼中带着欣慰。
“王姬的解放兽族政策既能在这里实行,那么也能在东部的各个城池施行,对吧公子?”胡余觉得这样久违的安宁很好。
韶溭笑着点头,“若这场战争胜了,那么往后所有城池都能施行”。
几人行至集市,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摊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脚步构成熙熙攘攘的景象,韶溭指着卖糖果的铺子,“绥绥可要想要吃松子糖?”绥绥嘴巴下弯,悲伤的摇摇头,韶溭摸了摸她的发,“那我便回城主府”。
陆商从青冥殿出来就连连跑路,于是兰庭有些郁闷的独自回了东曦,如今又开始研究怎么救治芒蕊,于是韶溭便瞧见她在亭中对植物说话,“你在做什么?”兰庭抬头,率先看见绥绥,忙快步上前,“表哥你回来了,芒蕊在英鞮城之战中昏迷,阿雪走前便将她托付给我,我想了好些法子都救不活她”,兰庭有些痛苦的扶额。
韶溭上前,摸了摸她的触须,“明日神医谷的人会来东曦城替我治疗,届时让他们看看”,兰庭看向双眼通红的绥绥,不自觉也红了眼,倒让这么小的孩子承受生死,她抱过绥绥,“这几日我已加紧练兵,就等阿雪回来了”,又低头看向怀中的绥绥,“之前绥绥养的那些鸟都长大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绥绥乖乖点头,只是瞧着笼里侍从养的肥胖的鸟,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它们都长大了,可祖母却死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祖母了”,孩子对死亡的理解很简单也很纯粹。
兰庭强忍着泪水将她抱紧,“祖母没有死,她只是以绥绥看不见的方式永远保护着绥绥,要记得祖母是英雄,她保护了许许多多的人”。
“可绥绥只想祖母在身边,若祖母能回来绥绥再也不胡闹了”,她啜泣着,字句断断续续,兰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想若太妃能回来,想必什么代价大家都愿意承受吧。
次日清晨日出没多久,神医谷便来人了,景清棠带着各色衣衫的弟子,她瞧着韶溭脸颊有些泛红,“六王子见谅,哥哥出谷办事,因此便换了我来”,韶溭平淡的点头,“我的伤暂无大碍,不知姑娘可能救治植物系灵兽”,景清棠严肃起来,“我得先看过才知晓”。
兰庭将芒蕊的花盆搬出,“她不慎吞了飞引的珠子,当时整个都被烧焦,还是生灵让她恢复现在的模样,但就是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景清棠焦急问道,“可是红白两珠都吃了?”兰庭点头,景清棠用拳头砸向掌心,“此事有些麻烦,我先看看她的神魂”,她手镯中的光钻进芒蕊的身体,不多时芒蕊身后出现狰狞的幻影,一团裹着泥浆的东西长着无数的触角,它的脸颊被红珠吞噬,心脏的地方钻着白珠,“她的神魂俱被占领,飞引要吞噬她重新复活”,她紧张的说着,“可还有救?”兰庭声音有些颤抖,已经有太多人死去了。
忽然,幻影中的神魂开始扭动,芒蕊的触须痛苦的抖落身上的泥泞,景清棠的双眸亮了起来,“还有的救,还有救”,她激动的说着,开始翻着自己的宝物,药犀兽肉疼的按着她的手,“这些东西用来救命才是宝物,收藏起来也不过是死物罢了”,她挪开药犀兽的爪子,可看她拿出颗泛着莹莹蓝光的硕大珠子,药犀兽呜呜的哭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景清棠却已转身,它则坐在地上好似个要糖的孩子。
她坐在亭中,各色灵植化成光束飞向芒蕊的神魂,好似给了她无穷的能对抗的力量,景清棠则沉心闭目蓝色珠子悬于半空,那里面好似有包容万物的力量,韶溭瞧着有些眼熟,只见那它飞进芒蕊的神魂,红白二珠的光芒被缓慢吸收,它们逐渐缩小,芒蕊原本的模样正在显现,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周遭只余风声,景清棠额上渐生出细密的汗珠,她正用意识融合着二珠,乾元珠能让所有的力量汇集然后形成新的平衡,“芒蕊放松,不要对抗我”,她的声音轻柔的在芒蕊的意识中响起。
良久之后,她的意识也逐渐清醒,乾元珠已经由原本的湛蓝变成褐绿色,它开始与神魂融合,逐渐芒蕊的触须都成了褐绿色,直到幻影恢复正常,景清棠才睁开眼睛,幻影也逐渐消失,“可以了,在让她自我修复几日便会醒来”,她神色苍白虚弱,药犀兽回过神,开口说了句,“暴殄天物”,又郁闷的坐到角落。
“你竟然会说话了”,景清棠惊喜的走向它,脚步虚浮,眼瞧着要摔倒,兰庭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姑娘辛苦了,我去做药膳,你先好生休息”,景清棠感激的看着她点头,韶溭忽然开口,“神医谷传承的乾元珠想必不是普通钱财可换得,若姑娘有想要的宝物,溭定然替姑娘找来”,景清棠摇摇头,“我并未想着要什么报酬,乾元珠能用在上古神物身上也是机缘”,兰庭对景清棠很有好感,忙替她安排了最舒适的屋子,韶溭皱着眉,这是神医谷的诚意,还是景清棠的善心,总之若无法用钱财偿还的东西那势必是极难的。
东夷的朝会尚未结束,有神将立即送来华美的盒子,上面用宝石镶嵌着日月星辰,高阳筝觉得眼熟,细看下才发觉是高阳大祭司衣袍上的花纹,“这是谁送来的?”她厉声问道,身旁宫女怀中的陶唐兰罂不知为何大哭起来,凌夜神色严肃起来。
“禀太妃,是高阳部族有邰源派人送来的”,神将恭敬回答着,高阳筝松了口气,若是外公送来的应当是好的,“打开吧”,她神色回归宁静,神将小心翼翼的打开,生怕损坏其中的宝物,毕竟连盒子都这般精美,只是瞬间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吓得扔掉手中的盖子,快速远离盒子,众人这才看清里面竟是人头,高阳筝噌的站起来,惊恐与气愤让她双手颤抖,“母亲”,她哭喊着扑倒在盒子面前,各氏族的家主面面相觑,不知这其中缘故。
“若无要事,便退朝吧”,凌夜冷眼瞧着,看来有邰青尚未行事便已暴露,他烦躁的看着眼有邰青的人头以及哭泣的高阳筝,氏族们像往常那般行礼后退了出去,直到殿内无人,凌夜才将高阳筝拥入怀中,“别难过,你还有我与兰罂,这笔仇恨东夷定然替你讨回”,他轻抚着高阳筝的后背,她方才渐渐平复,“阿夜,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只有你们了,你们不要离开我”,她与高阳再无任何牵绊,凌夜心疼的替她擦掉泪水,“你先回宫,岳母的事情我来处理”,高阳筝仍不住的哽咽。
从午后开始,东夷太妃与摄政王有染的消息在玉华城掀起巨浪,从最初怀疑陶唐兰罂的血脉到最后怀疑陶唐穆瑾死亡真相,越来越多二人有染的细节在百姓中传播,有些不怕死的竟将其编成风流韵事广为传播,一时间高阳筝成为千古荡妇,凌夜则成了沉迷美色的裙下之臣,整个东夷开始陷入混乱,百姓们不满这样的统治者,氏族们也联合上书质问。
凌夜愤怒的当街杀了许多人,这更是激起民愤,原本有野心的氏族趁机对陶唐穆瑾的死大做文章,打着为先王报仇的旗号发兵,凌夜忙的焦头烂额,高阳筝整日躲在深宫中惶惶不安,她怕凌夜将她交出去,他怕凌夜为了保住王权杀了她,饶是他们多相爱,在世俗与生死面前仍旧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