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齐梅要回老家去看望大姐，今年向裘力提出想早两天走。西胜不禁烟火，所以家里必须得留人，于是她便和裘力商量，想让他带上邱朗朗回家住些日子。
裘力应了。
三天后，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打车回了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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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气还不错，有太阳，没风，只是雾霾略重。
枯黄的土地上仍覆着薄雪，白雪上又隐隐落了一层煤灰，有种大西北特有的寂寥之感。
车子穿行而过，停在村口，两人远远就看见齐梅和娜仁站在大柳树底下，走近了，才看清齐梅正抱着树桩，试图用牙咬断一根线。
裘力结账下车，大步上前，不顾齐姑姑“哎哎哎”的反抗，把人拖到一旁，自己掏出钥匙上坠的瑞士军刀剪断线头。然后，他仰着身子看了眼柳树身上“穿”的红毛衣，扭头看向齐梅，眉毛挑得老高，用表情询问“这什么鬼？”
齐姑姑笑着在他后背上拍一巴掌，指指“毛衣”上绣着的倒“福”：“小神仙说了，今年得给柳树公公做件新衣裳，保佑全村人平平安安。”
裘力目光凉凉地挪到那位“神仙”的脸上。
小姑娘用力点点西瓜头：“嗯嗯！”而后翻过胖胖的小手，掌心向上往裘力跟前一伸，甜甜喊，“裘力哥哥。”
裘力木着一张脸，却卸下背包，从侧面的口袋里抓出一把“棒棒糖”，裹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纸。
认出裘力掌心托着的东西时，邱朗朗“呀”了声。他看看裘力，又看看娜仁，欲言又止。
不知道裘力是什么时候收到的这些奶酪糖，他想和娜仁商量能不能分他几颗，可作为一个“大人”，他没脸张这个口，只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娜仁可没工夫看他，滋滋地将棒棒奶酪全部塞进她肚皮上挂着的宝贝布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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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朗，过来给柳树公公拜年。”齐梅把一旁树墩上的泡沫垫扔地上，“公公保佑你健健康康，没病没灾，高中状元！”
邱朗朗嘿嘿笑了下，这流程他熟，不等齐梅再劝，他跪在泡沫上，咚咚咚对着大柳树磕了三个头，爬起来，笑着把板子往裘力手里递过去。
裘力跟看神经病似的扫他一眼，一转身，走了。
“甭理他！就这德行。”齐姑姑拉上邱朗朗，夹着泡沫板，“回家回家！姑今天炖了五根牛尾巴！酥酥烂烂的！你俩出力把窗帘给我摘下来洗洗，我就再给你们烤几个大白馍！”
脚下是熟悉的土路，耳边是暖心的话语，邱朗朗心里冒出无数细小的泡泡，一扫多日郁气，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跑。
一进院门，看见裘力举着大锅盖微微俯身立在灶前，旁边蹲坐着只跟他一样黑的大狗。
“你俩都给我起开！没熟呢还！娜仁你赶快把你家煤球儿给我弄走！”齐姑姑嚷嚷着跑到灶边上，把一人一狗都轰走。
邱朗朗看得好笑，走到裘力身边，碰碰他的手背，小声问：“还有吗？”
“嗯？”裘力偏头。
“奶酪，还有吗？”邱朗朗抿抿唇，轻声喊，“裘力哥哥。”
喊完他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一个几不可察的笑卷起在裘力的唇角，他低下头，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根，递给邱朗朗：“就一个了。”
“哦。”邱朗朗咧嘴，“谢谢哥哥。”
说完就跑，追着齐姑姑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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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力看着他的背影，低头揉搓了下被触碰的手背，受不了似的甩了甩胳膊。
“自己没得吃了吧？”娜仁搂着和她一样高的大狗，得意地晃晃自己手里的棒棒，然后把奶酪裹进嘴里，咂出“滋滋”的动静。
裘力冷着脸，突然伸手抓向她胸口的小布包。
“啊啊啊啊啊——”娜仁打开他的魔掌，吱哇乱叫地往外跑，大黑狗追上小主人，时不时回头冲裘力吼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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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力手插回口袋，晃悠到门口，虚掩上院门。
再一转身，正对上邱朗朗清亮亮的眼睛，人半倚着房门，含着棒棒奶酪冲他笑，或者，是在笑他。
“齐姑姑说太阳好，让先晒晒被子。”邱朗朗咳了下，收起笑，“说你最高大挺拔，适合去擦铁丝。”
原话十有八\/九是“让傻大个去擦”。
裘力不应声，抄着兜擦过邱朗朗，穿过客厅走到后院，拾起窗台上的抹布，默默开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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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是全套的酸枝家具，显得屋子里昏暗冷硬。
邱朗朗绕过餐桌，拨了拨长几上座钟的铜摆，突然想起什么，在自己脑门上拍一巴掌，拔腿往外跑。
可让他意外的是，爷爷家的大门竟然锁着！
他在朱红铁门前站了一阵，才茫然往回走。
找到齐姑姑时，她正往楼下运棉被，邱朗朗赶忙走过去，从她怀里接过被子放到沙发上。
齐梅扭头又要上楼，邱朗朗喊住她，问道：“齐姑姑，爷爷还没回？”
“还说呢！李慧前两天去接他回家，生一肚子气，说老爷子死活不跟她回来。”
“为什么啊？”
“那谁知道！老爷子想一出是一出，说今年就在老大家过了，让慧慧又给他收拾了些衣服和经书。”齐梅忽然“哦”一声，几步走去电视柜，拉开来，取出两个红包拍进邱朗朗手心，“那天是雨晴丫头送慧慧回来的，说爷爷让交给你俩。”
邱朗朗看着那两封红包，心下的忐忑一阵紧似一阵：“爷爷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就是没啊，爷爷爱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茶叶放几钱，几点要午睡，老大家那保姆哪弄得清楚。慧慧回来又气又委屈，在我这坐了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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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小年之前，邱朗朗对爷爷的决定只是感到困惑，现在他感受到的更多是不安。
总觉得以爷爷的智慧，不会这样任性而为。
“那慧慧姐去哪儿了，我看大门上锁了。”
“跟老爷子赌气呗。老爷子说知道她早就伺候烦了，让她趁放假和张怀出去旅个游。慧慧一生气真就走了。要不怎么得薅你俩回来看家呢！”齐梅笑了下，语调还算轻松，“要说也该累累老大！这么些年，天天累慧慧一个，轮也该轮到他们家了。”
邱朗朗舒出口气，点了点头。
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即便裘耀祖真有算计裘力的心思，也不可能有什么坏事落到爷爷头上。毕竟爷爷手里还有求胜的股份，他巴结还来不及呢。
“去，趁有太阳把被先晒喽，”齐梅指指沙发，“这床贴着尽东头晾，还有两床呢。”
邱朗朗抱起棉被跑进院子，裘力挽了袖口，正蹲在水池边洗抹布，两只手冻得通红。
“干嘛不进厨房洗，有热水。”
“麻烦。”裘力倒掉盆里的水，抹布随手晾在石榴树的一根枯杈上。
邱朗朗跑到铁丝下边，仰头看了看高度，发现把被子甩上去对他来讲有困难。
一个搞不好，人和被就都没了面子......
于是他转头笑眯眯看向裘力，一脸乖巧。
裘力吹了吹石棋桌上的浮土，直起身转向邱朗朗，站得自在超然，脚纹丝不动。
尽管他的五官上不见一丝波澜，但邱朗朗硬是读出了“你求求我”。他挤着棉被揉了下鼻子，开口：“裘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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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呢都！傻站着！”齐姑姑又抱了一床被下来，在裘力背后一声吼。
裘力被吓得虎躯一震，也不敢回嘴，敛着眉眼接过齐姑姑手里的被子，往高处抛，抻平后又冷着脸拽走邱朗朗手里的棉被，假装听不见身后那娘俩的喁喁低笑。
娜仁抱了几个铁衣架，和煤球一起从屋里慢悠悠晃出来。
“拍，会不？”齐梅从娜仁手里抽走衣架，举起一个，啪啪啪地用力敲打被面，“就这样，看见了吗，把棉花拍松些。”然后给仨孩子一人发了一个。
娜仁一下子来了精神，举着武器蹦蹦跳跳。
裘力看看手里的衣架，又看看齐姑姑，明显不太想干。齐姑姑也不急，叉腰等着他，裘力抿抿唇，扯了扯自己的外套下摆，认命地开始干活。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阵裹挟着温度的风擦过邱朗朗的面颊，他悄悄嗅了下，很喜欢裘力身上这股清爽温暖的味道。
三个人高高低低地挥舞起衣架，拍出噼噼啪啪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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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仁越玩越疯，嘴里念念有词：“让你馋嘴，肉都没熟就先锅盖！打你屁股！”；“一年到头也不着家，来一趟，也不多买点好吃的！”；“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她每念一句，就使劲抽打一下棉被。大黑狗也捧场似的跟着棉被的律动往上蹿。
裘力停下动作，黑着脸问小丫头：“你怎么还不走？”
“啊？”娜仁晃晃脑袋，“我们家今天没肉吃呀。”
齐梅站在台阶上乐得前仰后合，每一条皱纹都在笑，她拍着胸脯捯气，指着裘力：“只有我们乖乖小神仙能治你！”
裘力低下头，微微卷起唇角。
阳光透过棉被间的缝隙投射在他脸上，周遭细小的灰尘亮晶晶地在阳光里闪烁、跳动。那只外人只能看出忧郁和凶悍的眼，此刻弯出愉快的形状，长长的睫毛在孩童的笑声里缓缓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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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朗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举着衣架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在心里瞄画这个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