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壁攻克的捷报传到时,李善道麾军,刚展开对龙门县城的围攻。
捷报览罢,甚是欢喜。
如前所述,在“内与刘武周争地盘,外阻唐援”的这么个当前情势下,对汉军言之,最关键的要点共有两个。一是迅速攻下龙门;一是尽快夺取柏壁、正平。
攻下龙门,河东郡的三个渡口,风陵渡、蒲坂渡、龙门渡,便尽入汉军掌握,从而使唐援入之不得,没办法从河东郡入境,进而即可巩固对河东郡的控制,使之东与绛郡、河内郡连成一线,南与陕县、弘农郡相连成片,让河东郡成为汉军立足河东地界的根脚之地。
柏壁、正平得之,则就打开了沿着汾水谷地,北上河东地界腹地的道路。
现在,柏壁已经攻下,正平孤城难支,可以料见,黄君汉、王伏宝、薛万彻等部转而再攻正平以后,正平当是不难打下。如此,两个要点便已占其一。
李善道亲笔回书黄君汉、薛万彻、王伏宝:“闻报甚喜。柏壁既克,正平指日可下。望公等再接再厉,力拔正平,扬我汉军之威,振公等之名也。候正平克日,我亲与公等庆功。”待要回书送走,想起一事,又要回来,补充了一句,“正平,绛郡治也,克城之后,严禁掳掠。”
——黄君汉、薛万彻、王伏宝这几部兵马,皆不是李善道的老部曲。薛万彻部是薛世雄的旧部,黄君汉部主要是黄君汉的本部,王伏宝部则是窦建德降卒中的部分。他三人,特别黄君汉、薛万彻,虽然对李善道的忠心,不成问题,可他三部兵马的军纪,比之李善道的嫡系老部曲,却是各有逊色。又以黄君汉、王伏宝两部的军纪最差。是故李善道加上了此句叮嘱。
部队多了,成分杂了,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比如一个就是军纪问题,再一个,不同将领之间也会出现矛盾。
因为打窦建德、此次打河东,这两次大仗,俱是李善道亲为主将,将领之间的矛盾问题,还不很明显,但也开始已浮现。像王君廓再三利用王敬之等部,再像王君廓昨日当面指责王须达,实际上就是将领之间的矛盾。王敬之等新附,所以王君廓一再利用他们;而王须达资历虽老,能力比不上王君廓,王君廓的性子又粗躁,於是王君廓就当众表现出对王须达的轻视。
李善道深知,军纪不严,容易涣散,并不利民心,将领不和则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战力大减。
他已经对这两种情况产生了警惕,不过戎马倥偬,用兵不断,暂时间,他尚无时间、精力来彻底解决这两个问题。现今,他只能是一再严令,要求军纪,以及亲自调和将领矛盾。且等河东这一仗打完,等有了时间、精力之后,他已决定,再腾出手来,好好地对全军进行整饬。
且也无需多言。
给黄君汉、薛万彻、王伏宝的回书送走之后,李善道将这道捷报告知诸将,激励士气,下令说道:“柏壁已拔,黄公等将转攻正平。我军是主力,以数万众,取一龙门,焉可落黄公等后?各部须齐心协力,严守军纪,速战速决。十日之内,定要将龙门攻拔!”
王须达、高延霸、高曦、萧裕、焦彦郎、王君廓等将大声应诺,顿起了争强之心,士气高涨。
龙门城内的守卒,远比正平城内的守卒多。
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三部,加上龙门本有的守卒,约两万来人了。
有道是“十则围之”,常理来说,要想打掉龙门,至少需十到二十万兵力。
李善道用来攻城的部队,合计窦建德、吕崇茂、蒲坂的唐隋降卒等部,总计也才四五万人,只从兵力看,实际上不占优势,是不好“速战速决”的。
但汉军方面在兵力之外,却有别的优势,便是斗志旺盛,且因吕崇茂等河东本地人之故,知己知彼,清楚龙门城内的虚实;反看唐军,姜宝谊、李仲文一则连战连败,二则独孤怀恩全军覆没,三则龙都东渡丢失,又失去了外援,士气低落,内部不稳,守城的意志不会很坚定。
因此,十天内打下龙门,还是有可能性的。
任命了屈突通、窦建德为攻城的副将,使他两人各负责一面城墙的攻势,李善道坐镇主攻的方向,亦即龙门县城的城北,亲自督战,乃从即日起,对龙门县城展开了连番的猛攻。
投石车、撞车不断轰击城墙、城门,烟尘弥漫,砖石飞溅。
弩车、强弩、弓箭,对着城头矢如蝗飞。
一架架的云梯搭在三面的城墙上。
——原是预备用来攻蒲坂城新增打造的这些攻城器械,这个时候全都派上了用场。
高延霸、高曦、焦彦郎、王君廓、范愿、王小胡等将各奋勇争先,迎冒矢石,率部攀城。
喊杀之声,震动四野,从昼入夜,未有稍息,转夜入昼,攻势不绝。
一打,就连着打了四五天。
到底是没有抢在黄君汉等攻克正平之前,先将龙门打下。
第五天下午,黄君汉攻下正平的捷报,送到了军中。李善道立即传令,命黄君汉留下一部兵马守正平,余下兵马悉来龙门,合力攻城。黄君汉部次日夜晚到达。两军会合,兵马已达六七万人。城中守了五天,守卒本已疲倦,此时见敌军增援,更是心惊胆战,守势因之松动。
又攻了三日,这天下午,焦彦郎部最先登上了城头!但是后续的部队未能及时跟上,杀上城头的焦彦郎部的十余悍卒,被唐军包围,结果死伤过半,唯有少数撤下了城。
尽管没有一举夺下城头,可这一突破,使汉军的士气再次大振!
李善道果断调整战术,命屈突通、窦建德加强对城西、城东两侧的攻势,牵制守军,调集了高延霸、焦彦郎、薛万彻、王君廓等几部的精兵,并力猛攻城北。打到第九天时,城北守卒再也支撑不住,相继被高延霸、薛万彻突上城头。焦彦郎、王君廓等率领精锐,迅猛跟进,突破口迅速扩大,姜宝谊拼命组织反击,无济於事,终在第十日清晨,北城墙的防线崩溃!
王君廓机灵,不与城头守卒恋战,趁着高延霸、薛万彻等奋力冲突之际,率两三伙精卒,从被陷入数十守卒甲士围攻的焦彦郎等边上杀过,奔下城头,夺下了北城门。
城门一破,汉军卷涌而入!
城墙的攻守战,由而转变成了城内的巷战。
杀声响彻城中!
唐军是由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和本之龙门守军四部组成,城墙防御的时候,四部尚能协调,一转入巷战,不免就各自为战,失去了有效的指挥。不仅上下指挥混乱,甚至当友军遭到攻击时,不去支援。汉军如狼似虎,逐巷逐屋,猛烈推进,战到午后,城内的杀声渐小。
杀入城中的诸部,一个接一个的遣吏赶回城北三四里外的中军,向李善道报捷。
……
凡是送呈到的捷报,李善道一概先将之放到边上。
屈突通、窦建德分从城西、城东,也来到了中军,陪着李善道围在沙盘之前。
李善道盯着沙盘上的一个位置,摸着短髭,说道:“屈突公、窦公,唐援此前驻在延安、延川一带,长达多日,未有动静,今忽从永和关渡河。晋阳已陷,他们却早不渡河,选择於此际渡河。我怎看不明白了?他们底下来,公等以为,是为欲守龙泉为据点,还是有别的意图?”
他所落目之处,就是他所说的“永和关”。
永和关是龙泉郡西的一处渡口,属永和县。——永和关早已有之,非是因县得名,恰是相反,县是因关得名。此关西临黄河天险,东依吕梁山脉,地势险要,自古为秦晋往来的咽喉要道,是连通河东与关中之间的重要渡口之一。其对岸是关中的延川县,延川南边即延安县。
却这李善道的脸上,并无十日攻城,龙门终於攻下的喜悦,眉头微蹙,反而透出几分思虑。
原来在攻城到第九日,也就是昨天时,接到了从太原传来的急报,刘武周攻晋阳已克;又就在刚刚,接到了又一道传来的急报,则便是李孝基等部於日前经永和关渡河,入进了龙泉郡。
晋阳被刘武周攻下,不足为奇,在李善道的料中。
李元吉身为晋阳主将,弃城逃走,晋阳的守军又多新兵,兵马再多,也难挡刘武周,被刘武周攻陷是迟早的事。但李孝基部唐援,选择在此个关头渡河入龙泉,却出乎李善道的意料了。
於攻龙门的这段时日内,李善道一直在密切关注晋阳和李孝基部唐援的情况。
十来天的时间中,李孝基部的唐援始终停滞在延川、延安一带,未有寸进,也没有撤走,好像是在坐视晋阳、龙门分别被刘武周、李善道围攻,说实话,这已经是让李善道感到颇费思量,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李孝基等是在干什么;现而今,晋阳已经失陷,李孝基部唐援却又突然渡河,这的确是越发使李善道摸不清楚李孝基等究竟在搞什么,其意图到底何为了。
窦建德、屈突通等也很有点莫名其妙。
屈突通说道:“是有点奇怪。李孝基率唐援到达河东西后,分宇文歆部两千兵增援龙门,而自率主力北上,当时观其态势,其分明是打算‘先救晋阳’。可不意到了延川、延安后,却停驻了下来,既不进,也不退,如今晋阳已失,又突然渡河入龙泉,其部举动确然令人费解。”
窦建德沉吟片刻,接口说道:“虽然不知李孝基部为何在延安一带停驻不前,但其部於今突然渡河,入进龙泉,以臣愚见,却有两个可能性可以猜测。一是如大王所言,闻晋阳失陷,乃欲据龙泉之地,以为唐军在河东地界的落足点;再一个,不排除也许是其部改变了早前‘先救晋阳’的策略,转而意图先阻击我军北上,延缓我军攻势,以争取时间,等待后续援军。”
李善道大元帅府的两位重臣,长史魏征、司马于志宁都不在军中,他俩一个留镇河北,一个在河内负责粮秣的转输,跟在军中的文属,主要是王宣德、王湛德、杜正伦、马周等人。
杜正伦忍不住说道:“窦公所猜的第一个可能性,当然十分可能,可第二个可能性,进战之略,系为大事,如果说李孝基等唐援最先的策略是‘先救晋阳’,则为何会突然轻易改变?”
窦建德之所以会有第二个猜测,自有他的道理,他说道:“或许是李孝基在兵到延安一带后,听说了李元吉弃城而走的消息,他因是进退失据,故而不得不改变既定的策略,转救晋阳为阻我军,以避免我军与刘武周部会师於太原或西河、临汾此一最不利唐军的局面出现。”
“若是如此,他又为何早不渡河、晚不渡河,偏选在晋阳失陷后才渡河?”
这个问题问得好,窦建德也猜不出来原委了,皱着眉毛,斟酌了多时,摇了摇头,说道:“这一点,的确是令人费解。……会不会是如君所猜,因为改变进战策略,事关重大,李孝基不敢擅断,需等待李渊的进一步指令,因而停在延安一带驻军不动,耽误了这十来天的时间?”
为何会对李孝基部驻兵延安一带,十来天不动,突於此时渡河的背后原因,诸人讨论这么半晌?无它缘由,只因这关乎李孝基部现在渡河的动机。毕竟,只有先把他的动机搞清楚,是所谓“知己知彼”,才能摸清他渡河的意图,其后,方能制定相应的对策。
李善道静静地听罢窦建德的分析,琢磨了会儿,问屈突通,说道:“屈突公,窦公所议何如?”
屈突通捋须沉思,缓缓答道:“窦公高明之见,李孝基或确是因眼见晋阳难保,故而改策。其於此际渡河,入进龙泉,根据现下所知推断,最大的可能,亦确可能是为阻我军北上。”
李善道点了点头,再又细看了一番沙盘,顾问王宣德等:“我贤兄、宋金刚等部现在何处?”
王宣德等未及回答,帐外传来喧哗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