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李靖之前在伪装成囚犯,赶往江都,欲向杨广奏报,李渊实有反意的时候,刚从马邑到达长安,还未转道东行,不料李渊就兵入进了关中,占据了长安,李靖於是被李渊俘虏。
李靖时尚为隋之马邑丞。李渊被杨广任为太原留守前,在马邑和突厥作战,李靖曾受他节制,当时李靖已察知李渊有四方之志,对他颇是戒备,故而两人交情不好。这一被李渊抓住,从李靖在长安的朋友处听知了李靖本是打算去向杨广奏报的,新仇旧怨,李渊就想杀了他。
将被临刑被斩之际,李靖大呼:“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李渊闻之,壮其言。李世民曾去过马邑,相助李渊击突厥,与李靖亦旧识,知其军略,爱惜其才,亦坚持向李渊代他求情。李渊最终遂没杀李靖。李靖由而入了李世民的幕府。
比之李孝基、唐俭、王长谐、独孤怀恩等人,李靖不仅在李孝基军中的职务低,并且也因为他的这段经历,其实他不怎么被李孝基等人信任,压根是融不进李孝基等这些“宗室”、“元勋”的圈子,——要非看在李世民的脸面上,日常军议,李孝基甚至都不可能会让他参加。
因是,而在此际,忽然见李靖起身出言,反驳唐俭,李孝基等人不约而同,沉默了稍顷。
帐中一时陷入安静。
李孝基身为主将,是军议的主持人,最先反应过来,问道:“李君,你有何高见?”
李靖恭谨地行了个礼,尽量地放柔和了声调,说道:“元帅、诸公,仆不敢言说高见,管见一二,敢进献元帅与诸公。仆愚以为,唐公的建议虽有道理,然以仆愚见,晋阳乃河东重镇,不宜轻言弃之,此其一也;齐公尽管已离晋阳,然晋阳城尚未失守,我军若择精兵,轻装疾行,四五日内可达晋阳城下,刘武周攻势再猛,城中士气再低,四五日内,亦足以固守,此其二也;刘武周、李善道两军,武周粗疏,汉军善战,只要我军集中全力,刘军不难击溃,转再迎击汉军,主动在我,此其三也。故仆以为,晋阳,决不可轻易放弃,仍当以速援为是!”
简要言之,李靖的观点可概括为二。
一个是晋阳还能救;一个是刘武周部比李善道部好打,所以应该采取“先易后难”的战术。
唐俭蹙眉,说道:“若择精卒疾进,四五日内固可抵至晋阳城下,然而长途奔行,人马疲乏,恐未及交战,已失锐气。如此,纵至晋阳城下,复有何为?”
李靖答道:“唐公所虑甚是,但我先锋精卒抵至晋阳城下后,仆愚以为,不必进战,只需让城中知道我援军已至,并且我援军主将是李公、唐公诸公即可。这样,城中士气必就能得以提振,令其心生希望,从而可以坚守,等待我援军主力到达。”
“李善道正在围攻柏壁、正平。柏壁、正平一下,其军势必北上。李君,齐公弃城而离,对晋阳军民士气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大!就算我援军抵至,估计城中士气复振的也有限。至其时也,如若晋阳之围未解,我军就将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如果出现这种局面,何以应对?”
李靖说道:“西河郡的中部、南部还在我军手中。西河地势险要,居河东之中,为河东之腰也,可分兵一部到西河,与西河公等合兵,扼守西河要塞,阻击汉军北上。”
“你刚也说了,汉军善战,若能阻住,当然最好,可如果阻不住呢?”
李靖说道:“龙泉、离石两郡,现也还在我军手中,可调两郡兵马东进,配合西河郡我军,亦各占据要地,形成犄角响应之势,以仆料见,当就足能阻滞汉军北上。”
——龙泉、离石皆与西河接壤,灵泉郡在西河郡的东南边,离石郡在西河郡的东北边。这三个郡,尤其龙泉、离石,位处在吕梁山脉的东麓,多山地,地形上来说,适合进行阻击作战。
李孝基下到沙盘边上,弯腰察视。
确实如李靖所言,西河郡大致位处在河东的正中心,是河东的腰部,如能扼守此地,就不仅可截断汉军沿汾水谷地北上到晋阳,与刘武周部会师的道路,且则还能像一根钉子似的,钉在河东腹地,北为太原等郡,南为临汾等郡,将河东一分为二,保证唐军在战略上能够主动。
“晋阳、西河。”李孝基的视线盘回在沙盘上的这两个地方,低声说道。
李靖说道:“元帅,今若不救晋阳,晋阳为刘武周下后,其部必定南下,西河诸郡将难以自守。而西河诸郡若被刘武周继得,其部就可长驱直下,与汉军相会於绛郡。而又一旦刘武周部与汉军联合,到时,即便我军占住了龙门、柏壁、正平等地,面对刘武周部与汉军的北南夹击,我军又怎能守得住?是河东全境,将尽失陷!故以仆愚见,晋阳绝不可弃,非救不可。”
“君之意,我已明了。诸位,李君的意思,都听明白了吧?我给李君总结一下,其意就是‘晋阳必救,而以西河等三郡为基,阻遏汉军北上’。李君此策,公等以为何如,是否可用?”
李靖觉得李孝基总结得不够深刻,就先奉承了李孝基一句:“是,元帅总结的极是,仆即此意。”接着,自又补充说道,“晋阳,系起义兴运之基,非但河东重镇,更系河东民心所向;而西河郡,则为河东之腰肋,若失西河,河东将如失去脊梁,再难支撑。故是,仆愚以为,今救援河东,要实即在此两处!这也是大王、秦公等之所以为我军制定下‘先救晋阳,再击汉军’此策之根本原委也!如竟放弃晋阳,改先击汉军,恕仆直言,顾小失大,不可取也。”
这就比李孝基总结的深刻了。
晋阳,是河东政治上的根本;西河,是河东军事上的要害。
前者若陷,则河东民众之心必然动摇;后者若失,则河东战线将全面崩溃,唐军陷入被动。
唐俭也下到了沙盘边上,看了一阵,捋须说道:“李君,若按你策,仍以救援晋阳为主,据报,刘武周攻晋阳之部三四万众,我援军合以王将军部,才也三四万,兵力上不占优,又还得分兵西河,阻汉军北上,兵力上就更不足用了!虑此情势,你觉得在晋阳士气不高的情况下,我军能很快地解晋阳之围,而不致使我军不得不与刘武周部长久对峙么?——李君,如果陷入对峙,西河三郡即便能阻住汉军北上短时,又能阻住多久?到时候,如何是好?”
——刘武周原先是带了三万步骑南下,打下榆次等地后,收编了部分唐军的降卒,又收编了部分太原郡、西河郡的豪强武装,裹挟了一些壮丁,并从雁门又调了些兵增援,其部的总兵力已扩至四五万人。分出了万余人给尉迟敬德等,现围晋阳的其部兵马共约四万上下。
面对唐俭的疑虑,李靖答道:“我援军的兵力,对比刘武周围晋阳之兵,尽管不占优势,可晋阳城中有我守卒两三万众,其中精兵可用野战者,不下万人。两下相合,我军兵力已略占优。同时,反观刘武周部,其势於今虽盛,然颇多新附之众,凝聚力与战力都尚不足。等我援军抵至晋阳城外后,若能迅速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奋力进击,定能挫其锋芒,破其围困。”
晋阳城的守卒不少,好几万,但多是新兵。
李渊的兵马现虽号称二十万众,然这二十万众,大都是在他进入关中后得以扩充的,如李仲文等部、如号称娘子军的其三女儿所部、李神通部等等,他起事之初,连带本隋之在太原受他节制的各军府之府兵,加上招募的丁壮、李建成从河东郡带去的豪强私兵等,兵马总计只有大约三万。这三万兵,大部分被他带去了关中,留在晋阳的能战之军不过数千。
新募的兵,用来守城,勉强还行,可如果出城野战,就力不从心了。
顶多,如与刘武周部在晋阳决战,晋阳城能出的战兵,也就是如李靖所言,能有个万人堪用。
——其实,这也是李元吉虽然城中有数万守卒,却仍弃城而逃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俭问道:“你可敢下军令状,保证我援军可破刘武周围困?”
李靖沉稳地说道:“刘武周自入太原,连战连胜,旬日之间,仅唯晋阳未陷,又闻齐公弃城而走,其意必骄,其军必懈。我援军疾驰而到,城中士气大振,两军相合,内外夹击,骑先而步后,急攻之,何愁围困不解?”充满自信,与李孝基说道,“仆敢下军令状!”
先救晋阳,是李渊的命令。
李孝基起先就很犹豫,不敢随便听从唐俭的建议,擅自改变李渊的令旨,这会儿听了李靖对局势的分析和进战之策的建言,尽管李靖非心腹之人,他心中已接受了八九分李靖的意见。
却又看了多时沙盘,李孝基正要作出决定,帐外军吏慌张奔入:“报!齐公到了营外。”
帐中诸人闻言,相顾惊诧。
李元吉弃城而逃的情报,他们是在举行这场军议前才收到的。没有想到,军议还没结束,李元吉居然就已经逃到他们的营外了?要知,情报是快马送至,李元吉的逃跑速度真是不慢。
李孝基便暂停下军议,急忙招呼诸人,同出帐外,前去迎接。
李元吉已入辕门。
在李孝基等赶往辕门的路上,两下相见。
营内禁止骑马,但李元吉怎会在乎这条军纪?他骑着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马,后边跟着百余骑,尘土飞扬,搅得营中近处登时骚乱。附近帐篷里的将士纷纷出来,探头观望,瞧见狼狈不堪的李元吉,以及跟从在他后边,同样狼狈的骑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不惊疑。
李元吉脸上尽是疲惫与惊慌,见到李孝基,马也没下,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就急切地说道:“堂叔!堂叔!晋阳守不住了!城破在即。还好我机灵,出城得早,不然成城中鬼矣!”
“四郎,你先下马。”李孝基接住他的缰绳,令从吏取来脚蹬,扶着李元吉下了马来。
李元吉喘息未定,继续说道:“张达这贼厮,我早就瞧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叛变降贼,引刘武周攻陷了榆次等地。我离晋阳前,已将这贼厮在军中的亲友尽数砍了。”
“四郎,你先喝口水,叫你的从骑也都下马。”
李元吉劈手抢过李孝基递来的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回身令他的从骑们:“下马,下马!”示意其内的两三人近前,说道,“堂叔,我出城后,刘武周这鸟厮遣骑追赶,亏得他几个拼死断后,我方才有机会逃脱。出城时,我甚么也没带。堂叔,你代我赏他们。”
“好,好。”李孝基在李元吉的从骑中没有找到窦诞,问道,“窦三郎呢?”
李元吉抹掉嘴边的水渍,说道:“谁?哦,你说我姊夫。我和他一块儿出的城,他的马慢,路上失散了,不知他现在何处。也许,落入到了刘武周手里?”
窦诞是被李渊专门派在太原,辅佐李元吉的。但李元吉在太原胡作非为,窦诞却没有劝谏、制止过他,相反,还曾为李元吉遮掩过失。他俩的关系算不错。可在说到与窦诞失散,也许窦诞已被刘武周擒得的时候,李元吉并无忧虑之色,似乎对这位姊夫的命运不多么关心。
窦诞才娶了李渊的次女,身份不同,若成刘武周俘虏,影响将会很坏,李孝基眉头紧蹙,然亦知道,再问李元吉,也问不出甚么了,就未再追问,注意到边上帐篷里出来了很多将士,都在往这边张望,他便说道:“四郎,你与我到帐内说话。”然后叫军吏驱散围观的将士,命令军中不得乱传谣言,保持营中秩序,违令者斩;又令军吏,安排李元吉的从骑休息。
到了帐中。
李孝基让了主位给李元吉坐。
由唐俭,将李渊任命李元吉为太原道行军大元帅,节制河东诸部的令旨宣读与他听了。
接着,李孝基又细问了下李元吉,他离城时城内的军心、士气,还有刘武周部的具体情形。
李元吉在太原,每天只以游猎为务,军政之事,他一概不知。至於刘武周部,他更一问三不知,唯不断重复“这贼厮凶得很”,并大骂张达,将榆次等县失陷的责任,尽推到张达头上。
李孝基见问不出更多消息,索性亦就不问了,转开话题,言道:“四郎,我等奉大王令旨,来援晋阳。你刚才到前,李掾刚刚提出了一个进战的建议。”
“李掾?什么李掾?”
李孝基招了招手,令李靖起身,介绍说道:“四郎,便是他。”
李靖躬身行礼:“下吏李靖,拜见齐公。”
“李靖?哦,我知道你。你不是被我二哥救了,在我二哥幕府么?”李元吉也没等李靖回答,抓起案上的糕点,狼吞虎咽吃起,一边咀嚼,一边含糊问李孝基,“他提了什么建议?”
李孝基说道:“李掾建议急援晋阳,先歼刘武周部,分兵西河以阻汉军,之后再迎击汉军。此‘固本分击’之策。四郎,你才从晋阳出来,晋阳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觉得此策可用不可用?”
李元吉惊得差点被糕点呛住,咳嗽了几声,丢掉糕点,喝了口水,说道:“怎没蜜水?”
李孝基呆了下,赶忙令军吏:“还不快为齐公奉上蜜水?”
蜜水奉上,李元吉润过了喉,拍案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刘武周这贼厮凶得很!现今他数万大军,连营十余里,将晋阳围得密不透风,步骑煊赫,我听说突厥人可能还会派援给他。我援军纵至,仗打起来,依我看,也打不赢!李靖,你此策是痴心妄想,断不可用!”
李孝基说道:“四郎,李掾此策,依我之见,倒也不是不能一试。”
“试?打仗这事儿,有试的么?”李元吉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说道,“你们若不听本公话,非要去和刘武周打,你们自去,我可不去!我要去长安,见我父王!”
李孝基说道:“大王已任你为太原道行军大元帅,督河东军务,四郎,你怎可去长安?”
李元吉因年龄小,极得李渊宠爱,可李渊的令旨,他亦不敢违背。
他愤愤地瞪着李孝基,怒气冲冲地说:“堂叔,你别用父王压我!先救晋阳,你们说的轻巧!我可不想白白送命!就算父王的旨意,也不能让我去送死。反正晋阳,我是不去!”
帐中诸人无言以对,彼此默然。
……
旌旗蔽日,战鼓如雷。
李元吉到了李孝基营中次日拂晓,汉军在蒲坂的主力,出营而北。
李善道的“汉”字大旗,迎着初生的朝阳,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