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汁般在木刀沟两岸晕染开来。
王伏宝站在北岸的河滩高处,甲叶於月光下森森生寒。
他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火光,目不转睛地注视观望。
对岸,即刘黑闼部的营地,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来自刘黑闼部诸营营墙上的火把。刘黑闼所部,由其本部、慕容孝德、孙朗、达奚神秀组成,达奚神秀与他同营,总计置了三营。
这已是接到窦建德军令后的第三天。
窦建德拨给他的五千援兵,於今天午后刚到。
在等援兵的这两天期间,王伏宝又攻了一次城,但隋昌城仍是没能攻下。
不过,仍然没有攻下,也无所谓了,反正他已做出了“改变战法”的决定。——先把刘黑闼拾掇了,解决掉他这个外患之后,再倾力攻城,便是他改变后的战法。窦建德军令到前,他就已作出了这个决定,收到窦建德的军令,知了窦建德将给他增兵五千,他更是坚定了此意。
遂在增援的五千兵力到达之今日,他将他改变的战法正式施行。
曹湛被留在了城外的营中坐镇,高雅贤、殷秋诸将列在他的身后。
看了会儿对岸刘黑闼的营地,王伏宝转过身,沉声与诸将说道:“俺的部署,你们都清楚了。能不能尽速攻下隋昌,以收尽歼魏刀儿部之功,就看今晚这次突袭能否攻城!俺还是这句话,望公等勠力进战,凡有功者,俺尽奏报大王,若敢怠慢者,俺军法不容情!”
高雅贤等将齐声应诺。
夜已三更,天气寒冷,说话、应答之际,诸人嘴里呵出的白气,汇聚成雾,夜中颇是显眼。
“再等半个时辰,俺就率精锐渡水,你们做好进战之备。一望到刘黑闼营大乱,你们就急率主力也渡水来!我等北、东夹击,务必一战歼灭或至少大溃刘黑闼部!”
却王伏宝“先打刘黑闼”的这个改变后的战法,具体的实行办法,他打算是:他亲率精锐步骑三千,从木刀沟的东边水浅处悄然洇渡,趁夜突袭刘黑闼的帅营,然后候其营乱,高雅贤、殷秋等将再率已埋伏在刘黑闼营对岸的万人主力渡河,进攻掩杀!而至於城中的数万魏刀儿部,则由坐镇城外己军营中的曹湛,率领剩下的万余部曲负责看住,其若出斗,便就阻击。
——不错,他今晚决定实行的这个战术,与他在深泽大败魏刀儿时采取的战术几是一模一样。
打魏刀儿时,他的这个战术,尚有曹湛等表示疑议。
但有了打魏刀儿的成功战例在前,此一回,却是无人质疑他的这个战术了。
“将军,刘营营东的逻骑已探查清楚。”斥候脸冻得红扑扑的,跪在泥地里,禀报王伏宝。
王伏宝问道:“怎么样?”
“天寒夜冻,刘营的逻骑甚为偷懒,距其营东四五里处,尚有逻骑,然再远点,就没有了。”
高雅贤、殷秋诸将不约而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殷秋说道:“将军,这是天助将军!将军选定的洇渡河段,在刘黑闼营东边近十里处,而刘黑闼营东的游骑,却竟只出巡四五里处。今夜夜光黯淡,将军足可从容渡水!”
“你们把船、绳索都做好准备,万不可在渡水上耽搁!”
上万兵马,全靠坐船的话,木刀沟虽然不很宽,可也难以很快的尽数渡过,故是高雅贤、殷秋所率的这万人主力,计划是以部分的兵马坐船,其余的靠拉伸到对岸的绳索渡过水去。
高雅贤、殷秋等恭谨接令。
王伏宝下了高地,翻身上马,在十余亲兵从骑的扈从下,往东边行了一段。
凡其所经过处,芦苇丛畔、土丘边上,黑压压的,岸边尽是坐地,等待渡水的其部将士。
行了一两里地,王伏宝停下了马,几个将校快步迎上。
已到他提前备下,他将要亲率之先期渡水的那三千精锐步骑所驻之地。
“备战妥当了么?”
几个将校都是军中的勇将,有他的子弟、有窦建德的养子,应道:“禀将军,随时可以渡水!”
“刘黑闼前在郝孝德帐下时,便号称勇悍,从李善道渡河到河北以来,李善道之历次大战,他多参与,声名愈发不小,前时他接连攻下武安、襄国、赵郡三郡,更名震河北。今晚此战,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敢战!擒杀刘黑闼者,赏百金!”王伏宝威风凛凛,说道。
李善道军固是到河北以后,无往不胜,窦建德军在冀北,又何尝不是常胜?
兼以王伏宝於今已是窦建德帐下的头号大将,或许别人对刘黑闼还有几分忌惮,他对刘黑闼却是绝无惧怕,相反,刘黑闼的名气越大,他越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越想将其斩获!
这几个将校都跟着王伏宝,参加了上次王伏宝袭魏刀儿帅营此战,与王伏宝一样,也都是斗志昂扬,渴求再立功劳,俱皆应道:“必为将军擒杀刘黑闼!”
……
将近四更。
寒星在深灰色的云层间忽隐忽现,木刀沟的河面映着微光,像一条冻僵的银蛇横卧。
先有一队精卒游到对岸,将十条绳索牢牢地绑在了对岸的树干上,继而,三千步骑下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拽着绳索,尽量不发出声息的向对岸洇渡。王伏宝拨着浮冰,身在最前,簌簌的淌水声里,能听见身后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像三千张拉满的角弓绷在夜中。
两岸近处,遍地芦苇丛。
对岸的芦苇荡间,忽然惊起夜枭。
王伏宝举起手,三千步骑停下了前进。他警觉地打望对岸,深沉的夜色下,枯白的芦苇随风摇曳,芦苇丛外的对岸上,空荡荡的,并不见有人。他松了口气,放下了手,继续渡河。
约用了一刻多钟,三千步骑悉数过河,到了对岸。
渡河时,王伏宝命战士们把裤子都脱了,便给了他们些时间擦干身体,穿好裤子,披挂铠甲。
等战士们都将自己收拾完毕,王伏宝再次上了他的马,回顾了下列好队伍的这三千精锐,简短地下达了进战的命令:“骑兵在侧外警戒;分精骑数火,擒杀刘营逻骑;余者从俺疾进!”
此地,距离刘黑闼部的三营不到十里地,至多半个时辰可至!
前行两三里,分出的精骑有两火折回,各献上首级数个,是与他们撞见,被他们杀掉的刘黑闼营的巡逻游骑。再前行一两里,约略已可望见夜中的刘黑闼部的三营。三营营墙上的火把,依旧星星点点。王伏宝侧耳听之,随风传来的只有夜的寂静,没有任何的别的声响。
刘黑闼部到木刀沟南岸,已有数日,这几天中,敌我两军夹河对峙,“相安无事”,看来刘黑闼已是放松了警惕!王伏宝精神振作,今晚只要偷袭成功,莫说随后尽歼魏刀儿部已稳稳当当,如果打得好,今晚就将刘黑闼部也尽歼,乃至杀了刘黑闼,断掉李善道一臂,也非不能!
“令,加快行进,预备攻营!”王伏宝眯着眼,寻找到了西边远处三营,中间的那一营。
此营,就是刘黑闼的帅营!
虽说和魏刀儿的帅营一般无二,刘黑闼的帅营亦是在其部诸营之中,如袭其营,可能本部会陷入其部三营的夹击包围,可比之突袭魏刀儿帅营那一仗,对今晚此仗,王伏宝获胜的信心更是充足。无它缘故,只因两故。一则,他今晚带的精锐更多;二则,慕容萧德、孙朗两将俱是降将,对刘黑闼能有多少忠心?值当夜深,突然刘黑闼营遭袭,敌情不明,料之他两营最大可能的选择,绝非贸然出营来斗,而是勒兵营中,先察探情势!便只需要他们的这一犹豫,对岸的高雅贤、殷秋兵马尽起,火光燎原,王伏宝料之,就足以令他们更不敢出营了!
三千精锐步骑,也似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随着王伏宝的命令,纷纷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而就在此时!
王伏宝忽然嗅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
有点臭,有点刺鼻,可有点清香。
久在军中,累年征战,这股味道,王伏宝很熟悉。
是该洗沐的马和桐油的味道的混合。
他反应很快,猛地勒住缰绳,胯下坐骑人立而起的一瞬间,道左漆黑的夜中,传来了马蹄的奔行声和不知多少敌人的唿哨声!他赶忙向南边望去,入目是绚烂的火雨!
一支支的火箭划亮了夜空,当头射来。
如似潮涌的敌骑,从三四里外的稀疏林里、土丘后驰奔而出,一将驰骋於前,挺槊高呼:“箭!”
……
捷报如飞。
只一天功夫,就从木刀沟南岸的刘黑闼营,呈递到了已至平原城下的李善道军中。
“王伏宝得窦建德增兵,夜袭我营,为俺所料。先置达奚神秀部千骑於营外,伏击之,继俺率主力往战,大败王伏宝。高雅贤、殷秋诸将试图渡水,俺在岸边芦苇荡中已置铁蒺藜,纵火烧之,彼辈狼狈回逃。惜未能斩杀王伏宝,贼厮鸟端得悍勇,被他突围得走。计斩获千余。”
李善道示此捷报与赵君德等将观之,摸着短髭,笑道:“怎么样?”
赵君德等将又惊又喜,不过没人明白他“怎么样”此问,是问的什么,却暂无人作声。
唯一人最是知李善道,应声而起,满脸佩服,赞颂不绝於口,说道:“郎君真有识人之明!郎君识人,真如神!果然刘柱国智勇双全,王伏宝这贼厮,不是对手!虽得了窦老狗的五千兵马增援,也还是被刘柱国大败!就是可惜了,没能将王伏宝这贼厮斩杀。”
接腔之人,身高力壮,一张嘴,两颗门牙锃亮,可不就是高延霸。
却在闻悉李密再次击败王世充后,李善道压根就没多做考虑,就决定了依然按原定计划,继续北上,进攻平原、渤海两郡。乃於昨日,到的平原城外。
“不错,明公识人,当真如神。刘柱国虽未能斩杀王伏宝,然有此一胜,魏刀儿暂就无忧了。”赵君德等听了高延霸的话,才明白了李善道刚才一问何意,萧裕接住高延霸的话,笑道。
赵君德等人就此捷报,高兴地议论了会儿。
话回正题,赵君德说道:“二郎,平原城的虚实,咱已了然,守卒不多,攻之不难。但安德城中,守卒数千,又新接报,窦建德遣了兵马支援安德。底下这仗,二郎,咱们怎么打?”
高延霸挺胸抬头,说道:“郎君,小奴思得了一条妙计,可既下平原,又克安德!”
帐幕掀开,寒风卷入。
王湛德从帐外奔进,喘着气上禀说道:“报,郎君,南皮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