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悠悠然步出御书房,走着走着脑海中渐渐思绪翻涌。
适才那句随意提及的前往俄国迎接姐姐的话,此刻竟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使他悄然萌生出些模糊却又极具吸引力的念头。
胤禛微微仰头,望着那片澄澈天空很久。
果真还是耐不住么?日日目之所及,兄弟姐妹皆怀壮志,朝廷上下亦谋新篇,乃至九州八荒,似皆于这风云变幻之际,踊跃探寻变革之机、图强之路。
心旌像被无形之手似有似无的拨弄,虽动不了根本,却一次次撩拨的人心微漾。
四四此生所求的平静与闲适,仿佛真的与这时代背道而驰的越来越远。
十多年悠悠流光,虽常似淡墨轻痕,了无浓彩,却让胤禛慢下来,静下来,有空间挣脱诸般身份的樊篱,仅以本真之态,静对岁月。
他不再是宗法纲常下的附属,不是宫闱棋局里的一子,不再受亲恩的缠缚与倾轧。
他不再是被整个世界背弃唾骂的君,不再是被亲生额娘视而不见利用的石。
这一回,他是自由不羁的飞鸟。
在充满爱的氛围降生,成长,此生是额娘给了他从未体会过的爱与暖。
轮回过往,次次回回,此间方觉世间有暖可依,有光可逐,岁月悠悠,晃软了他的壳,露出柔嫩纯粹的真。
四四不再被三生三世的伤痛与防备所禁锢,而是敞开心扉,放下防备。
额娘予他自由,是灵魂与精神上最高程度的尊重。
在额娘眼里,胤禛是佳佳,是小四,是漂亮到让所有人都嫉妒的孩子,却唯独是不是那个冷心冷情刻薄寡恩的皇帝。
原来生命也可以不染晦暗,可以充满刚出锅蛋黄酥般的绵软清甜,额娘在的日子里,他们兄妹甚至连梦都是甜的。
额娘的护佑下胤禛换了一种活法。
虽此生对比以往几乎像是日日都在把岁月荒废倾颓,却也让四四体验了别样人生。
惫懒惯了,连计划也不想做,随波逐流的日子第一天浑身难受,可习惯了以后才知这才是人生。
胤禛最近发呆出神的时间更长了。
因他猛地发现,兄弟姐妹们竟然突然似乎不再需要他。
以往隐身于人后,洞若观火的四四渐渐意识到主演们已经不需要他也能把大戏唱好,唱全。
那他的重来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难道不是另一种的孤家寡人。
遥想胤祯尚在十来岁之际,虽已初显性格刚勇之态,智略亦在心中悄然蕴积,行事颇具果敢有谋之风,然与他现今这仿若无畏一切、所向披靡的勇往直前之冲劲相较,终究是逊色几分。
海洋,是四四都没有接触过的领域,未知方是大恐惧。
胤祯却自幼心向浩渺波涛,矢志征服无垠汪洋。
人常言无知无畏,然胤祯对海之热忱,不因懵懂而盛,亦未随岁月消减,唯怀壮志,砥砺前行,无畏亦有知,其志坚如磐石,其心向海而生。
老五于今岁,屡向汗阿玛恳请出海之事,其志之坚,其情之切,终得汗阿玛首肯。
待些时日,胤祯将于天津港参与新式舰船下水盛典,礼成之后,便径直扬帆东渡,奔赴倭国。
高句丽为佟佳氏所击,已蜷缩于朝鲜半岛南端寥寥小城。如今所余诸事,不过是佟佳氏与汗阿玛间的权谋较量。佟佳一族渴盼将朝鲜半岛立为七弟封国,此愿昭然若揭。
佟佳氏于朝鲜半岛经营之初,如履薄冰,倾财耗力,艰辛万分。幸而后于皇家诸要处,如国立军械所、研究院及造船厂,糜费巨资,苦心周旋,历时良久,方于高端武器利益分配中获微薄之份,聊以立足。
佟佳氏仗着完备后勤与新式武器,势如破竹,一路猛进。然于汗阿玛那玄奥莫测、层层嵌套之棋局内,佟佳氏作为不过小小一子,仅是诸般复杂要素之一环。这般得力先锋,汗阿玛岂会轻弃,其剩余价值仍待深掘。
老五与老七随佟国维踏上征途,此行一为实战检验舰船远洋战力,二是大清对倭国大规模征伐之序幕初启。
在安安姐姐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汗阿玛心底已然暗暗滋生出对倭国亡国灭种的决然心思。
只是,他身为一国之君,且处于这四海升平的盛世之际,举兵灭国这般决绝的举措断然不能公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何况现今大清民间已有五六种小报蓬勃兴起,在其传播之下,信息流转渐广,承平已久的百姓们早已习惯了安宁祥和的生活,他们未必会欣然接受朝廷再次大兴兵戈、发动大规模战争之举。
老五胤祯专注于舰船之事,老七与佟佳氏则将羁留倭国许久。
四四心下忽生一念,直觉胤祯这小子日后恐难安于内。
汗阿玛曾戏言,待其开府,便封之为靖海王。
看胤祯如今架势,似已初露那不羁之端倪,其志在四海,心向浩渺,未来之路,定当波澜壮阔。
而恪靖与敦多布那迎接彼得的队伍启程,一路顺当无事,却未料归途中变数陡生。圆圆竟“凑巧”身体违和,娇弱无力,众人无奈,见那敦多布所属的喀尔喀蒙古近在咫尺,遂决定于此处暂作停留,权作盘桓。
没有一点征兆,敦多布继母的兄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批西洋军械,开始不服敦多布的世子之位。
敦多布几年一直在京师求学,当他满怀壮志归来,却惊觉曾经年幼的弟弟已然长成,青涩的面容已被桀骜与野心所取代。
而往昔最看重他的父王,如今见他时竟总是匆匆避开视线,政务繁忙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父子之间,让敦多布满心困惑与不安。
就在这暗流涌动的局势中,最新传到京师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敦多布的弟弟突然暴毙。
胤禛自然知道是谁动了手,每一条通往权力的道路注定充满血腥,生于皇家尤其是不愿意荒废一生的龙子凤孙,又怎会在权力的争斗中畏缩不前?
当机缘未临,便当奋力创造。恪靖于旁人眼中,不过是位痴迷舞刀弄枪、肆意任性的公主。
胤禛深知,这位曾令自己心怀忌惮的妹妹,即便身处绝境,亦能如寒梅傲立,绽出坚韧之花。
况且此生,恪靖已非出身微寒。额娘乃康熙朝荣宠无双的皇贵妃,她有了各个都不简单的兄弟姐妹,更有强盛且深得皇帝信赖的母族为倚仗。
于这风云变幻之境,荣昌和恪靖终将仿若星芒竞耀,不知谁能率先冲破云霄,留名青史。
而久久呢,年纪虽小,贤王的雏形已经有了。
四四有时候看着久久,要若彼时此子能安然为贤王,以赤诚之心,行光明之事,得八弟、十三弟勠力同心,如星辰共耀于苍穹,江河同汇于沧海。
何致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落得身陷囹圄之凄惨下场。
十三弟恐是也累的狠了,那就好好歇歇,要是有灵此生就来做四哥的儿子吧。
兄长如父,也让四哥真正护你一世。四哥必以兄长之宽厚慈爱,兼父亲之悉心呵护,为其撑起一方澄澈晴天。
此生定让十三风雨不侵,忧劳皆远,唯余暖阳温煦,岁月安然。
“王爷?”
轻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胤禛顿觉心中波澜骤起,仿若有一股无形之力,驱使他抛开所有枷锁与伪装,只想转身将声音的主人紧紧拥入怀中。
“怎的在此处,远远看着您已经在这很久了,伺候的人呢?怎么这么不当心……”
胤禛轻轻抹了下眼角,旋即转过身,缓缓低头,目光温柔地落在那在他悉心呵护下日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乌那希身上。
“乌那希。”胤禛轻声唤道。
少女刚欲回应,却被少年竖起的手指阻住了话语,“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幽黑的眼眸里似有繁星闪烁,令她乖乖地点点头。
“这些年,我过得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也许明年,也许后年,我想去北面看看姐姐,此去山高水长,归期未有定数,嗯,恐是暂时不会归来……”
少女脸色渐渐苍白,
少年温润的言语却并未中止,“……不知,你,可愿与我同往?”
在心底,还藏了后半句未宣之于口的期许。
不知,你此生,可愿与我纵马驰骋于山川,闲坐品茗于幽轩,往昔遗憾皆化作乌有,唯留现世安稳,长情相伴。
直至沧海桑田,岁月永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