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淮安巡按,见过总督大人。\"
才刚刚迈入巍峨的官厅,顾不上打量周遭的陈设,崔呈秀便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略有些急切的呼喝声于幽静的官厅中猛然炸响。
如小山般的公文后,刚刚走马上任不久的漕运总督李养正不辨喜怒,默默打量着眼前的青袍文官,眼中流露出耐人寻味的异样。
不同于那些由中枢空降的\"封疆大吏\",他久在南京户部任职,对于眼前这素有贪财之名的巡按御史早有耳闻。
近些年,漕运总督空悬,眼前的淮安巡按估摸着没少利用手中的权利谋取私利。
\"哼!\"
\"漕运公文堆积如山,漕军生活困顿不堪,崔大人便是这样办差的吗!\"
只片刻,漕运总督李养正如惊雷般的低吼声便于官厅中炸响,使得匍匐在地多时的崔呈秀心中咯噔一声,白皙的脸颊猛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双眸中满是惊恐。
怎会如此?
早在李养正走马上任之前,他便私下里打探过这位封疆大吏的生平往事,知晓这位久在南京户部任职的老臣虽然不是东林出身,但也与邹元标等东林魁首交往甚密。
据民间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李养正似乎还与前任漕运总督李三才之间存在着某些关系。
而他崔呈秀,作为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自出仕以来便不断攀附\"东林\",就任淮安巡按之前,还曾专门前往李三才府上拜会。
从这个角度考虑, 他与眼前的\"顶头上司\"李养正应当是同一战线才对,岂会落到如此境遇?
\"总督大人..下官..\"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心中本就有愧的崔呈秀不敢有半点争辩,只是磕头如捣蒜,神情愈发惊惶。
有关于总督府堆积如山的公文政务,他勉强还能找到些许理由狡辩,但有关于漕军生活困顿之事,却是让他哑口无言。
作为巡按地方,行使监督之权的御史,他本就有责任和义务如实汇报当地民情政务。
从这个角度而言,一个玩忽职守的罪责,他是断然逃不了的。
呼。
轻轻吐了一口气,端坐在案牍后的漕运总督李养正脸上涌现了些许嘲弄,他不过是敲打了几句,便令眼前的淮安巡按不到自招。
看样子,自己往日听到的那些贪赃枉法,均是确有其事了。
不过如今大明官场贪腐成风,这南直隶谈贪赃枉法的官员何止眼前的淮安巡按?
他若是没有猜错,这关系到数十万军民百姓生计的漕运,只怕从上到下都烂到根里了。
\"天子曾金口玉言,念在你此前举报运河沿岸盗匪有功的份上,允准你戴罪立功..\"
\"但这淮安既是漕运重镇,又涉及盐政诸事,崔大人莫要执迷不悟..\"
此话一出,官厅内本是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不少,而惴惴不安,面如死灰的崔呈秀也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怎么,崔大人仍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吗?\"
四目相对之下,漕运总督李养正坚毅如铁的声音悠悠响起,其肃穆的脸庞上瞧不出半点感情波动。
\"下官不敢!\"
\"下官日后必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反应过来的崔呈秀先是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随即便重重叩首,颤抖的声音猛然回荡在官厅之中。
\"昔日漕运中断之事,你可知情?\"
\"不知。\"
\"漕运中断,是否为盗匪所为?\"
\"不是。\"
毫无防备之下,崔呈秀很快便将心底埋藏多时的秘密宣之于口,瞪大的双眼中充斥着错愕和懊悔。
不过当其意识到案牍后的漕运总督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的时候,便打消了心中诸多不切实际的念头,转而郑重跪倒在地。
他知晓,或许这场奏对便是眼前的漕运总督,亦或者千里之外的天子,对自己的最后通牒。
\"不敢欺瞒总督大人,漕运断绝之事,下官在事前毫不知情。\"
\"事后也仅仅被人告知,将罪行推到往日在运河沿岸出没的盗匪即可。\"
\"但是对于真正的幕后黑手,下官确实一无所知。\"
短暂的沉默过后,崔呈秀便是有些颓丧的禀报道,瞧上去很是有些患得患失的样子。
随着这件\"秘辛\"被捅破,日后的南直隶十有八九要乱起来了。
\"一无所知..\"
默默的低喃了一句之后,漕运总督李养正便暂且将此事揭过,转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询问道:\"是何人告知?令你检举运河盗匪?\"
实话实说,其实他内心深处十分相信崔呈秀在此事中的\"清白\",毕竟这漕运中断可是足以动摇大明国本的大事,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乱臣贼子岂会大动干戈,闹得满城皆知?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崔呈秀\"人微言轻\",其身上淮安巡按的官职,在那些\"乱臣贼子\"看来,或许跟市井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回禀大人,乃是总督府管粮同知王希。\"
秉承着死贫道不死道友的原则,崔呈秀毫不犹豫的\"背刺\"了刚刚还向他掏心掏肺的王希,并且主动检举道:\"下官刚刚还从其口中得知,我漕运近些年无端失势的漕船,有不少都是那些盐商所为。\"
\"其目的,便是搪塞朝廷的审查。\"
许是觉得仅凭这两件事,还不足以表达自己\"戴罪立功\"的决心,崔呈秀又接连道出了近些年陆续向他行贿的盐商名单,其中还包括不少在总督府任职的官吏。
\"呵,崔大人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今日你我之谈话,切莫声张,一切如常。\"
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之后,漕运总督李养正便在崔呈秀不解的眼神中挥手将其屏退,坚毅的面容上随即涌现了浓浓的忌惮之色。
他今年已是六十有五,早已不是数十年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深知徐徐图之,轻重缓急的道理。
南京城的那些士绅勋贵们代代传承,势力实在不容小觑,尤其是驻扎在南京城外的军兵就好似定海神针一般,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在没有得到天子的直接指示前,一切还是求稳为主,以免破坏了天子的计划。
一念至此,李养正便不由自主看向京师所在的方向,脑海中回忆起昔日他正欲起身告退时,天子对他的叮嘱。
\"南直隶官员良莠难辨,当以敲打为主,以免过犹不及。\"
说起来,天子也是忌惮那些拥兵自重的武勋们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