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打过来,微微泛凉,她裹紧衣衫,依旧蹲着,没有动,曾经在听风关的点点滴滴,似潮水一般的涌上来,被迫她回忆。
贺玄算是她半个师傅,那时候她空有一腔驰骋沙场的热血和满肚子的兵书理论,一头撞进军营就想扎根,若无贺玄,她要多吃很多亏,上很多当。
他教给她的那些作战的法子,以及遇到问题的处理方式,若是没有这个人,她至少要多走三年弯路。
若无他的赏识和提拔,她也没有那么快就崭露头角,因为不会有机会。
她那时跟石英奇的矛盾,若无贺玄的周旋调派,后面可能会成为死对头。
现在回想起来,在听风关开荒种菜、喂猪的那些日子,竟是那么的闲适自在。
老头的酒,老头的菜,老头闺女做的布鞋也总有自己一双,老头还不承认是专门给自己做的,说是多了他穿不完。
其实,老头自己的鞋底早磨穿了,脚趾头都往外跑,她还记得,老头的左脚比右脚废鞋,左脚的大脚拇指最先不受鞋子的禁锢。
老头还会自己搓草鞋,六月酷暑天,搓了一堆,要自己陪他穿,那时候,她才不愿意,穿不了几天,就偷偷扔掉,还骗老头说是坏了,谢临倒是喜欢穿,说爽脚。
老头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拆穿罢了,后来忙于打仗,老头就再也没搓过草鞋了。
老头说他至少还可守关二十载,又一个食言的人。
答应老头回京后找到那个酿酒的师傅,给他买十坛梨花醉的,看来老头也喝不着了。
心头有悔,还没告诉老头,自己是个女儿身,那年迎枝来军营引起了流言,惹老头不高兴,她连解释都不能解释,后来小茹儿出嫁,自己包的添妆银子也被老头退回来了。
老头之所以生气,是因为真看重自己,他不喜欢自己被流言加身、荒唐度日。
后来忙于战事,她一心开启北线战场,就跟老头分开了,老头驻守大坡岭,自己一直往东行,数年不得见。
仔细想想,上回见,还是三年前吧,她领兵解困清顺台,那一回老头跟在她身后,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贪功冒进,不可冒险,最后目送她去清顺台。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一定多回头看两眼,而不是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又一阵风打过来,吹疼了眼睛,她眨了眨眼,将那股酸疼之意赶走。
又眨了眨,视线内多了一双鞋靴,她盯着鞋靴看,却不敢抬眸。
良久后,有人蹲下来,陪她蹲着。
就跟小时候在山上一样,只要她这样蹲着,这人也会这样蹲在一旁,陪着,不说话,无论是蹲一个时辰,还是蹲半日,这人都不会走开。
等心绪开阔了些,她才闷声说:“那老头死了。”
柳子歇点头,温声相劝,“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是不由己的。人若是死了,只能说明老天爷给他定的死期到了。”
她听了这话,无言以对,觉得说的有道理,但是难以接受,心里堵塞的慌。
“世上的人,都一样,在出生的那一刻,老天爷也就制定了死,什么时候死,死在什么地方,都是定好了的,莫多想。”
见她还是难过,他又补充一句,“老头死了,就再也不用打仗了,也不受病痛折磨,换个方向来想,又何尝不是解脱?”
她不说话了,想起老头那一身病,手指骨节都变了形,长出怪异的疙瘩,那是常年熬在边关留下的痨疾。
老头曾讲过,他那时候入伍是为了换取田地,为了入黄册,那时候打仗没有军饷,连军粮都是自己从家里带,为了给家里多留一口吃的,他就少报数量,不够的就自己在边关开荒种地,种出自己的口粮。
常年劳作,常年守关,落了一身的痨疾。
顾忌她身上的伤,柳子歇向她伸出一只手,以宽袖为隔,拉她起身。
她身上不止背后的那处箭伤,还有很多刀伤、枪伤、剑伤,就左胳膊就有四处刀伤,失血过多,还这么一直蹲着,会撑不住的。
柳子歇将她拉回营帐,又去火头营将他炖的药膳和米粥提回来,陪她一起吃。
三日后,赫连长澈领着众人回营了,拎回了古树的头颅,同时,城内的清点整顿工作也差不多了,众人一起入城。
因她背上的箭伤还未愈合,不能骑马,便坐着马车进城,左戎亲自驾车。
一路上,她都将车帘掀开,探身看外头的景象,城门前的血海尸山清理干净了,要不是城门上悬挂着古树、齐明、郑明德的头颅,看不出这里曾经历过殊死大战。
哦,不对,还有她的剑,她的黑剑还插在城墙上。
她想,等再靠近些,她就取回她的剑,正这样想,身侧马蹄声远去,她看见风迟烈策马直奔那黑剑,抬手一挥,她的黑剑就回到了阿烈手上。
阿烈将剑上的脏污擦净后才抬眸,笑望着她,策马奔过来,将剑奉上,“物归原主,可惜剑鞘毁了,等着,等我回去了,让你师父重新给你锻造一把。”
她微笑着,愧疚开口,“还是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阿烈笑话道:“咋滴呀,不会吧,你还怕你师父?他又不揍你,只揍我。”
她笑着不说话,要说怕,也不尽然,更多的敬畏。
马车穿过城门,一路进去,街道干净,两旁的楼房开始还完好无损,越深入越显颓败,东边半城毁损了三分之二,不过万幸的是,也只烧毁了东边半城。
城西、城南、城北尚且完好,她心头稍稍松缓些,三分之二的东半城,修葺的修葺,重建的重建,消耗的时间跟银两,尚在承受范围内。
马车穿过城中心的时候,她往北门望,望了几眼,就吩咐左戎,“往北门去!”
前两日就想去看看贺玄的,城内没整顿完,不让通行,她又不能骑马,就暂时搁置了,现在能去看了,怎么都要去一眼的。
她如此吩咐,一众人都停下来看着她,赫连长澈抿着唇,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允了,他就是此时不应,晚些时候她自己也会去的。
尽管他不想她亲眼看贺玄的惨状,可若是不让她去看最后一眼,那比直接打她一顿更让她难受。
从正中心的十字大道往北门去,一路直行,马车走的一时快一时慢,他想见贺玄的时候,走的慢,她心有胆怯的时候,又走得快。
她说:“阿戎,你赶稳当些。”
“是!”左戎乖乖应了,尽管他知道根本不是他赶车的原因。
他想起一事,想说与她听,“我们追捕古树的时候,遇到一伙人,其中有一人感觉熟悉,但都蒙着面,看不清,但我感觉是阿风。”
“有可能,柳子歇备了后手的。”她回话。
见她的注意力果真被他转移走了,左戎便将这几日的追捕经过说与她听,她一直有回应,直到说到敌军最后逃向清顺台的时候,她才变得沉默下来。
左戎不解其意,回眸看了眼,她闷声问:“王爷是不是下令给裴知行,让他将逃走的敌军屠尽?”
左戎点头,“是,裴知行问是要坑杀还是筑京观,王爷只看了他一眼,说随他处置。”
左戎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说王爷这是试探裴知行?还是王爷真有此意?”
她沉默地摇头,“此事,你我无需过问。”
左戎点头,专心驾车,果真不说话了,但她却在兀自琢磨。
也许就是试探吧,要不为什么会安排江宁领兵在小庚岭堵着呢?
不过,裴知行的反应好像在意料之外,王爷或许只是想试试他的忠诚,此人却一口应了,还问了一个更让人猝不及防的问题。
坑杀也好,筑京观也罢,这些都是极其残忍的屠杀方式,或许王爷只想过屠尽这个结果,没想过用这样残酷的方式。
“到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听左戎喊,她这才发现马车早已停在了义庄门口。
她今日穿着宽松的常服,没绑臂缚,衣袖宽大,刚好遮挡住她紧握的拳头,她下了马车,自己往里走,也不让左戎跟着。
左戎看着她哀伤的背影,到底是没坚持跟上去,坐在马车上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暮色四合。
夜色似一块幕布,轰然间盖下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抬头望着那幕布似的夜空,不想回到城中去。
她说:“阿戎你回去吧!”
“你去哪儿?”左戎问。
她没出声,只抬高下颌,朝城墙上示意,这一刻,她不想说话。
左戎紧抿着唇,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心中想说的话很多,却无一能说出口,能说出口的,都不会是她想听的。
良久后,他伸出手,摊开,将袖子一点点拉高,露出手中的古木簪子来。
见她不接,他又往前递了递,闷声说:“将军的遗物,虽然摔坏了,你若不要,就留给阿砚吧,当个念想!”
反正不能再留在我这儿,虽然是我费力气又从尸山血海里扒拉出来的。
她盯着那古木簪子,果然看见了损坏的印迹,周身都已刮花,可划痕间,却又一条痕迹不同,太规整了些。
她伸手接过,挥了挥衣袖,算是让左戎回城中去,她则独自走向了城门。
看着她上了城墙,左戎才咬牙转身,驾着马车往城中的刺史府去,现在,大家暂住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