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地睡了一觉,被疼醒了,风珏睁开眼,发现自己又趴在了榻上,同样的睡姿,同样的伤痛,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是在青山帮。
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身下的床榻一点也不软和,灯光昏暗,一点都不明亮。
她稍稍动了动,偏过头,看向一侧的人,柳子歇坐在灯下,手里举着一卷书,他正看得入神,连她醒了都没发现。
她也不出声,就偏枕着枕头,看着他,在他翻过第二页的时候,才朝这边看过来,她立马闭眼,装睡。
却听见一声轻笑,那人随即放下书,走过来,温声问:“几时醒的?”
她闭着眼笑,知道没骗过他。
“醒了怎么不叫我?”柳子歇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倒了杯温水,“张嘴,喝水。”
她这才睁开眼,笑看着他,看着他将杯子递到自己嘴边,她微微撑起身,张嘴就喝。
太渴了,舌头都打卷了,她大口喝,喝得急了,差点吞不赢,柳子歇赶忙将杯子后倾,控制水量,“慢慢喝。”
一连喝了两杯水,干燥冒烟的喉咙才感觉舒适一些,她撑着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柳子歇将杯子搁下,伸手过来扶她,温声回话,“不久,现在才四更天。”
她算了算时辰,睡得也够久了。
外头只有风声,风声阵阵,看来雨停了。
柳子歇知她在意什么,便一五一十的先开口,“火灭了,雨也停了,梅大人跟曹雄将军正领着人在城内作整顿,王爷领兵在追捕敌贼。”
“阿烈呢?”她急问,她最忧急的还是小师弟,他不能受伤的。
“阿烈跟阿戎,随王爷追捕敌贼,谢将军也在。”
她心里有了数,闷声呢喃,“看来,古树跟萧炎还是逃了。”
柳子歇替她披上外袍,四月的夜里,还是冷,沁凉沁凉的那种,稍有不慎,就感染风寒。
“放心,他们跑不掉。”
她抬眸,看着柳子歇瘦脱形的脸,脱口而出,“子歇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声音嘶哑的厉害,眼眸也温凉。
柳子歇替她披衣裳的手一顿,随即用衣袖掩盖住皮包骨的手,温笑着说:“别只说我,你不也一样。”
那一身的伤痕,他都不敢再看,他岔开话题,“他们就是出了北门,也逃不远。”
“你还有后手?”她跟着追问了一句。
柳子歇微微叹息,“不止我,你们那位先生,还有梅大人,他们个个会筹谋,都有后手。”
他又坐回矮凳上,跟她相对而坐,“现在,就看是我们哪一路人先追上他们。”
既如此,她也就无需再想了,只温声说:“古树不能活着走出雁门,萧炎不能死在雁门。”
“放心,都知晓轻重的,若是被我们的人找到,那更不用担心,古树的头必定会挂在城墙上,也定会将萧炎送出大渝地界再杀。”
她颔首,“有你在,我自是放心的。”
想了想,又问,“此事,是左风在办吗?”
柳子歇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左风领头,人是二帮主那头的。”
她微微发愣,“你们真去过青山帮?我还以为余山是浑说的。”
柳子歇笑,“说来也巧,我们在南边的生意,跟他们搅和到一处了,我怀疑我的铺子在南边能做大,就是他在背后帮了忙,毕竟,那时候他在关外的生意离不开你。”
“有可能,余山那人,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她感叹一句,“既如此,那以后更是牵扯不清了。”
柳子歇颔首,没出声,心想,岂止牵扯不清,只怕以后阿烈要重振斩风楼,还需要青山帮撑腰,以后世代都要互相扶持了。
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些,话题已是想到哪说到哪,她便闷声问,“阿砚他......你们都不在山上,他怕是要偷偷跟着跑?”
柳子歇也叹气,想说跟着偷跑不是遗传么,但没有说出口,毕竟这话不太合适,“说来惭愧,现在都大了,我也管不住了,也没什么可教的了。”
她捏紧衣衫下摆,“这些年,辛苦你了!”
柳子歇摇头,“有左风跟阿烈,我倒没做什么。”
她摇头,养孩子哪有容易可言,不做什么也还是养大了,看一看阿烈,就知道阿砚也不差,吃的穿的用的,每一样都是上好的。
想到此,柳子歇忽然一笑,笑说:“去岁除夕夜,也不知道是多喝了口酒,还是跟阿烈两人较劲,要认我做义兄,被师父扔雪地里去了。”
“他还敢喝酒?你没揍他?”
柳子歇忙说:“平时不喝,就过节嘛,陪师父喝了一杯。”
“扔的好,尊卑不分的狗崽子。”她的思维又接上了前头那一句。
柳子歇又说:“他跟阿烈两个人较劲,最近两年长大了,知晓辈分了,他要给师父喊师公,按照这样论,他比阿烈矮了一辈,就要给阿烈喊小叔叔,心里就不平衡,在师父那块不敢放肆,就从我这儿找补。”
两人又说了很多关于阿砚跟阿烈的事,一时半会儿绕不回来了,就一直说,五更天的时候才又将话题拉回来。
“早些了结这头的事,你也早些回,他现在还小,还可以再带两年,等到十八九岁,基本就不会听我们的了。”柳子歇感叹。
她颔首,微微叹息,“听阿烈说,他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柳子歇想了想,还是提到了那个人,“也没怎么变,小时候自闭,话少,后来熟悉了,没那毛病了,跟他爹一样。”
他移开视线,余光却又一直在她身上,“相貌一个样,脾气性子也一个样,再过两年,也就有他爹那么高了。”
原以为她会凝眉,结果看她反而松了口气,“那就好,只要没长歪长残,不是哈戳戳的笨蛋,将来自己能行走于世,也算功德圆满,我不欠他爹什么了。”
柳子歇一笑,心说,欠的都还完了吧。
“但,”她盯着柳子歇,“我欠你的,欠的太多了,还不清了。”
柳子歇一怔,笑意僵在唇角,随即又放开笑意,温言,“你也不欠我的,你不欠任何人。”
她摇头,他也摇头,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柳子歇闷声说:“相欠才相见,凡是相见,皆有因果,终有一天会弄明白的,因是因,果是果。”
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总有一天你会什么都知道,但愿那时候,我们还能笑着说不后悔相识一场。
相欠才相见,相离即还完。
话题再一次偏离轨道,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后,她闷声说:“阿砚这回若是偷跑下山,回去了将他就关起来,我若不回山,就别放他出来。”
柳子歇一愣,沉吟片刻,试着问:“虽说你是为他好,可你问过他的意愿吗?”
“你们很快就会回京城,你定是一到京城就要开始筹谋运作起来的,到时候,若无阿砚敲那登闻鼓,你如何撕开口子?”
他稍稍停顿一息,问的更实际,“你去敲吗?你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敲那登闻鼓呢?”
她沉默了,这个问题,她从一开始就想过的,她不是曲北鹤什么人,着实没有敲那登闻鼓的身份。
良久后,她闷声说:“这个问题,我想过的,到时候让谢临去,他以为兄长鸣冤的名义敲。”
柳子歇心口一紧,说她是痴人,还真是一点都不冤枉她,他叹息一声,依旧温声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让阿砚一起吧,他总是要面对的,他不能躲在你的保护下过一辈子,为他爹鸣冤正名,他理应出力。”
她也叹息,“我没想护他一辈子,只想给他争取行走于世的机会,他爹死的时候他才四岁,没感受到过多少父爱,也没受过他爹那什么官那什么劳什子荫庇,反而受累,被追杀被骂,不敢示人,让他背负这些,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柳子歇也叹息,“多少人就是因为出生时没有摊上一对好爹娘,一辈子都要赎罪,一辈子都过不好。”
“他这样的,还算有个奔头,一旦沉冤昭雪,该他得的,一点都不会少,不过是迟了些,总比一辈子都没有的好。”
柳子歇看着她,“所以,到了这一步,他也该出面了,他比你想的还坚强还要出色,他说过的,不会让我们后悔养了他。”
有风吹过来,打歪了烛光,烛火晃动,影子也晃动。
她看着那晃动的烛火,心头震撼,心说,不管他长成什么样子,哪怕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也不会后悔救他养他,因为他是曲北鹤的儿子。
曲北鹤救她的,也不止是救一条命,那是一条道!改命的道!活下去的道!
两人后来又说了些话,直到她又开始犯困,才歇下,柳子歇就睡在屏风那边的矮榻上。
隔着一扇屏风,彼此安歇。
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风珏醒来一看,屏风那边空无一人,营帐外倒是有人声,她爬起身,披好衣裳,往外走。
她一出营帐,就看见了宋川跟向时,两人满脸污糟,还一身是伤,一看见她,都面露惭愧痛苦之色,她心有预感,但不敢问出声。
然而,宋川不敢欺瞒他敬重的风将军,当场跪下,以头触底,哀痛道:“有辱将军所托,末将有罪!”
向时也跪了下去,沉声道:“末将同罪!”
她身形不稳,连退两步,想找个地方靠一靠,但身后除了营帐,空无一物,她只得弯腰,蹲下身,大口喘气,以此平复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
贺玄死了,这四个字,似利箭穿心,疼的她直不起身,她任由自己蹲在地上,看雨后的湿泥。
地上是湿的,她嘶声说:“都起来吧,怪不到你们头上。”
宋川跟向时抬头,不动,她又催促,“起来!去云医师那里处理一下伤。”
宋川跟向时这才起身,但没敢走开,他们看出了将军的苦痛。
见他们不走,她闷声问:“怎么死的?尸首在何处?”
宋川不敢答话,但向时没瞒,“回将军的话,贺将军是被万箭穿心而亡,尸身已被收殓,安放在北门义庄里头。”
她无声颔首,挥挥手,让他们处理伤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