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宴席已接近尾声,酒量稍浅的人,已渐渐有了醉意,现在忽听门外喧哗,自是都好奇,有酒意上头之人,开始往外望。
梅涔也有了微微醉意,他的目光迟缓了一些,一直看着眼前的酒盏,可很快就被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末将有罪,求见王爷!”
这个声音很熟悉,他循声望去,隔着一道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便直直看向赫连长澈。
宴席之上的人,此时都看着赫连长澈,赫连长澈脸上有些挂不住,仓惶间看向自己的老师,却发现老师也正看着他,他的五指拢在袖中,扣得死紧。
他的心里只一个想法,这次护不住她了。
她在这个时候求见,又是粮草这么大的事,梅涔是自己的老师,也看重她,尚且有周旋的余地,可有肖策在,这事无力回天。
他死死扣住手,心中恨谢临跟宋川,为何偏偏这个时候绑回来,等宴席结束不成吗?就是等不及,悄悄告诉自己,何必闹那么大动静?还将她当众五花大绑。
这时候,他脑子转的飞快,同时暗叹,若非她自愿,谢临会绑她吗?谢临又绑得住她吗?
他又看了自己老师一眼,心中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这是又在为自己筹谋,让老师亲眼看见这一幕,让老师放心,然后好一心一意的辅佐自己。
这时候梅涔也望了过来,一时间没看懂宁王眼里的深意,不过他接受了一个信息,王爷在向他求助,他轻咳一声,正欲开口将此事揭过去,外面喧哗又起。
这次,声音更大,有人在惊呼,“风将军您何须如此?”
瞒不住,也遮掩不过去。
赫连长澈极力稳住自己的神色,想法子挽救,可是于事无补,因为他听见一旁的肖策开口了,“何事如此喧哗?”
宴席是进行不下去了,他尽可能的保持面上的平静,想先将肖策等人送回驿馆,再来处理这头的事,可她没给他半分余地。
人就在院里跪着,一出前厅的门,就能看见。
她负荆请罪,跪在庭中,赫连长澈掩住眸底的沉痛之色,立在廊檐下,看不出息怒,看着跪拜在地的她,冷声问,“扰乱佳宴,成何体统,你可知罪?”
梅涔就立在赫连长澈右后方,也看着那人的背脊,此时此刻,他还有些恍惚,刚刚出门时,他看清了那张脸,一如当年,自成风华。
可也跟当年有些不同,眉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眸里也多了岁月的沉淀,让人更看不出情绪,一片深沉。
那眼眸深沉的无以琢磨,自己刚刚一直盯着他,而他一直垂着眸,谁都没看,认错认罚且也不卑不亢。
他狠狠在袖中掐自己一把,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没忘,想着,这回就还了吧,至少在人前先替他圆过去。
可还不等他开口,他自己匍匐在地,“末将知罪,但末将顾不上了,茅屋坪三万石粮草一夕间成了陈旧废粮,全做糙糠,末将不敢隐瞒,只能负荆请罪,求见王爷!”
三万石粮草从新粮变成糙糠,这事事关重大,又很蹊跷,在场看热闹的人越发好奇。
赫连长澈深呼吸一声,事已至此,既然再无周旋的余地,便硬着头皮命人将涉事之人全都押入公堂,立即开审。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一步,肖策等人也该避嫌,自动告退回驿馆去,可事情偏偏就是没有。
梅涔没有出声告退,肖策也没有出声请去,他二人更是连脚步都没挪动半分。
赫连长澈眼角抽搐了一下,瞥了一眼自己的老师,看见老师紧抿着唇,眼里的情绪他看不透,他打扫一下嗓子,抱拳,“事出突然,搅扰老师跟肖大人的雅兴,实属失礼,还请老师跟大人先行休息,待事情告一段落,本王再设宴给老师和大人们赔罪。”
他才晋封为宁王,言辞又如此恳切,肖策也深知自己不好再待下去,看一眼对面的梅涔,客套几句,便告辞走了。
肖策走了,梅涔便也不好再留,不过,他没有说客套话,看着那人痩挺的背脊,温声提点了一句,“粮草事关重大,又如此蹊跷,殿下仔细些问。”
赫连长澈细细品琢,老师的用词很微妙,仔细些问,不是仔细些审。
他眼皮往下一耷,抱拳受教,“是,多谢老师提点。”
梅涔迟疑着抬步离去,出大门的时候,回身望了一眼,隔了几重围墙,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侍卫西序,也跟着回望一眼,尔后压低声音,“主子,出事的是当年那位将军。”
梅涔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沉默了一会儿,才抬步往对面的街道去,走出县衙后,他才压低声音,“紧忙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回见,还是八年前,那惊鸿一瞥,自此入了眼,可事后又觉得荒唐,故意将其抛之脑后,可时隔多年再见,那脸依旧入眼。
梅涔暗自唾弃自己,他又不是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弟,有那些癖好,好好的,记人家一个男子的样貌作甚,可能是真的多喝了口酒,麻了。
可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他见过的人无数,唯独这张脸记得最深刻,约莫是那夜的月色大好,又或者是多了救命之恩这道人情。
西序领命去了,他自己在驿馆里发呆,回想他最后被人架走时,瞥过来的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他不信他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可也怪,传言说七殿下对这位武将极其爱重,不惜为他以身犯险,看来也不尽然,那骤变的面色,还有廊檐下那种无声的愤怒,都不是假的,他自己教了多年的人,还是颇为了解的。
祖父就担心七殿下受先北晋王的影响,过于重武,看轻文臣,所以让自己此行多留意留意他身边的武将,有些势头该压的就要压。
现在看来,这样就挺好,不过分偏宠谁,一碗水端平。
他暗暗松了口气,既如此,以后也无需自己再多费口舌在七殿下身上,还有一点,即使有一天要跟救了自己的人站在对立面,也不用那么针锋相对。
他想的深远了些,既然没那么偏宠,还要以身犯险,那就是还有乾坤,担任七殿下侍讲老师八年有余,他知道他心有丘壑,但远远出乎意料,两年不见,他心思竟然缜密至此。
不知道是先前刻意藏拙,还是来北地后迅速成长,反正七殿下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心逃学的孩子了,他是宁王,一个内有乾坤王爷。
既如此,也好,将来回京,尚可一争,就是胞妹真的要嫁他,也有个依傍,反正自己又没想越过皇权操控他,他越是能,便越是幸。
这几年,朝中一片乌烟瘴气,多少大臣的视线都放在他这位不受宠的皇子身上,看来,也不负所望。
他端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如水的月色沁在地上,温凉,今日是八月十五,使得他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难免就想到了亡妻跟幼子。
想着想着,先前的酒意似乎又上了头,他看着那月色愣神,一直到西序回来,他才变换一下坐姿,四肢都有些麻了。
“如何?”他揉着发麻的手肘问。
西序将自己探听到的一五一十讲给他听,他听着听着就皱了眉,嘀咕了一声,“他太耿直了,近乎鲁莽,怎能不经过殿下同意,就将那糙糠之粮送去兵部?这不是公然打脸么?这让殿下怎么下得来台?”
西序想了想,低声辩解了一句,“将军是耿直之人,有人竟敢私自动那批粮草,一气之下,将一部分糙糠之粮送去兵部,属下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梅涔叹息一声,“你能理解,是因为你我跟他有前缘,他如此冒冒失失就将腐粮送去兵部,这是打朝廷的脸,这步棋,他逼的太紧了,一不小心就适得其反,会惹祸上身。”
西序皱眉,思索主子的话。
梅涔沉吟片刻,又问:“殿下怎么说?”
“殿下很生气,当场捏碎了一只茶盏,还拔了剑......”
梅涔一惊,“怎么还拔剑了,伤了人没?”
西序摇头,“没伤人,但是王爷气狠了,导致旧伤复发。”
梅涔面色一紧,随即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
西序犹豫了一瞬,低声提醒,“主子身在驿馆,一举一动都有不少人盯着的,此时去,怕是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这么大的事,闹僵起来,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没到此地还说得过去,人都到了,岂能袖手旁观?”
他在原地转了两步,“再说,王爷旧伤复发,我作为老师,能不去看看?”
“可这消息是属下偷摸打听回来的,不是王爷那头派人来知会您的。”
梅涔抿唇,想了想,“再等一刻钟,会有人来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有人从县衙那边走出来,直奔他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