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湿了一圈,她依旧没动,任由他搂着。
赫连长澈扑在她肩头,眼泪无声的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进去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
她话里话外都告诉自己了,他们不合适,要保持距离,从八年光阴不短,再到小情小爱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值一提,每一句话外音,他都听明白了。
可他说的那句不甘心,也是真真实实的,他没喜欢过什么人,从懵懵懂懂不自知的在意,再到确定心意后的心疼,他一个人迷茫的走了很远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注定要无疾而终。
只要抛开那种不甘心和喜欢,跳脱出来,用她教的,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他用不着再等十年,他现在就能想明白。
一旦真的将她留在身边,她跟中书令和老师那就真是完全的敌对,连一丝余地都没有;且,她的性子不合适被拘在后院,那个地方会折断她的羽翅,磨灭她的所有,那个地方,不适合她。
她一个人走了这么长的路,自己若是真的斩断她的羽翅,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徒,害她,终也害己。
这一刻,他懂了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含义。
“用不着再等十年,我现在就能明白,”他闷在她肩头说,“我不害你。”
“但你记着,十七岁的我,是真的喜欢你。阿珏,我喜欢你!”
心口猛地一颤,她终是抬手,轻轻抚了抚赫连长澈的后背,哑声说:“嗯,我会记着。”
这一句喜欢,只有她自己知道,意味着什么。
这是第一回,有人对她说出口的喜欢,干净的跟那盏清水一样。
“你说,我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最后会成为孤家寡人,”他直接将眼泪擦在她肩头,“我想,我会不同,我心里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我,一直到最后。”
她没说话,少年人的喜欢,真的很简单很纯粹,可也很遗憾。
“王爷,还是忘了吧,”她说,“不要记得。”
她自己尝过这份苦,简单的喜欢,复杂的遗憾,记得的苦涩,一年又一年,其中的滋味,她比他还清楚。
“雁过无声,风过无痕,得个简单,不必执着。”
他摇头,“给我留个念想。”
他依旧闷在她肩头,断断续续的开口,“我以前不懂什么是喜欢,就觉得太麻烦,也觉得很矫情,我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拿命去护一个人。”
“现在,我好像能明白一些了,我活了十七年,今夜才明白三皇兄那个人,才慢慢懂他,也才懂的喜欢二字,这些都是因为你,谢谢你。”
“你在我心里,是跟三皇兄一样重要的人,无人可替,跟我的命一样重要,你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会护你。”
“若我早知道,来瓮城,最后会这样,我一定不让你来,是我太笨了,只知道要推进战线,忘了这后面的许多,我还没看明白很多事。”
“我不后悔我来,我后悔让你来。”
“你有很多秘密,我不会问,但若你需要我帮忙,就告诉我,我帮你。”
他紧紧闭上眼眸,“你有你喜欢的人,你也有很多要守护的人,我知道,是我来的晚了,没赶上。”
“我既恨自己来的太晚,错过了,又恨自己来的太早,还什么都做不了。”
“要是我再大点,再强些,就好了,我现在还保护不了你,所以,我听你的。”
“这条路,本就苦,难走,我自己走,我不祸害你。”
“你给的这一杯清水,比这世上任何陈年老酒都浓烈,一喝即醉,可抵往后一生的无趣无味。”
“自此,有大爱,无私情,”又一滴泪滑落,他关不住泪意,“那么,请你抱抱我,我只要这么多。”
她听着这些话,内心一片麻,最终,慢慢抬起手,抱了一下肩头的少年,极轻地回抱他。
耳旁的抽泣声加重,泪意滂沱,衣襟湿了一片,她叹息一声,慢慢地收拢手臂,极重极重的抱了一下他,而后松开。
他也松开了她,慢慢退开,半蹲于地,看着她,任凭泪水肆意,“往后,我将我自己囚禁在那四方天地,做我应该做的,当孤家寡人,你就在外头,”他哽咽着,“你就在外头,做自由翱翔的鹰,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要能做自己。”
豆灯应声而歇,暖光散去,室内一暗,只有那如水的月光,从窗格里投进来,不过一瞬,室内又清晰了。
不是因为重新点燃了灯,是因为适应了那种黯淡,身处暗室,也是能看得明白的。
她长叹一息,抬臂将他拉起来,哑声说:“灯灭那一刻,很暗,什么都看不清。”
“可,不过一瞬,入眼之物,也并无不同,依旧看得清,因为还有月光。”
“王爷,有人如灯,有人如月,无论是灯,还是月,拥有什么便看重什么,一定要看到自己拥有的,万不可一直盯着远处的看。”
夜风吹过来,敲着窗,地上月影晃了晃,她说:“王爷伤势未愈,还请早些歇息。”
赫连长澈闷闷的嗯了声,站起身,往外走,她也站起身,走在他身后,临出门的时候,前面的人,忽然转身,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抬起手,抚摸了一下她的眼。
他极爱她这双眼,半桃花半杏核,不风情,却风华,无论是这双眼里的霸气、冷硬、凌厉,还是深沉、幽远和莫测,他都爱,就是那偶尔的温情,也最是触动心弦。
他慢慢靠近,俯身,吻了她的眼。
十七岁的他,喜欢了一个人,很纯粹,连手都没牵,只吻了她的眼。
那风华灼灼的眼,比月华灼灼的月,还入心弦。
那夜的眼,那夜的月,还有那夜的一盏清水,成了他一生的回味。
就如他自己所说,一盏清水,抵过往后一生的无趣无味。
她愣怔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原来,这人竟然比自己高出了一截。
他温热的呼吸打在额头,微痒,眼皮上那极轻极柔的温润,却又那么的触动心弦,她忘了推开他,他也一触即分,转身就走。
月光笼罩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远,一前一后,再无重叠。
看着他的背影,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深深叹息。
将赫连长澈送回院里过后,她转身回了自己屋,隔壁的云青辞早已歇息,为了不吵醒她,她便打了一盆冷水,在院里洗漱。
圆月悬空,月华如水,这夜色极美,她干脆坐在石凳上慢慢洗脚,仰头看着那月亮。
她不知道的是,议事厅的房顶上正坐着一人,也正在看她,手里还拿着崭新的烛灯。
他每日管各处的大小事务,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添灯添油,所以,门口那一幕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他躲开了,他在房顶上,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
原本被那一幕震惊吓住了,以为她身份暴露,可仔细想想,好像中间有很多事是他不知道的,看着她现在冷静的模样,想必她是有数的。
看她仰头望月的脸,他猜,此时她的脸,定是染上一层光晕,更加明媚,也比往日柔和。
他看着看着,放下手里的烛灯,仰躺下去,枕着自己的胳膊,隔着白绫望月,望她正望的那轮圆月,凡是种种,皆化为一声长叹。
这一夜的月,挂在一些人的心里,一挂就是一生,永不落下。
她说有人如灯,有人如月,可她怎么就想不到,有人既是灯也是月,一旦没了灯,便也没了月。
还有人,根本就分不清月光跟灯光,全是一片灰白。
缘分跟命运这东西,窥探不得,也琢磨不得,否则,只会落得一个悲哀伤神的下场。
这世间万千事,事事难解,却唯有情之一字,最是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