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长澈倾身看着她手里的杯子,呢喃言语,“难怪,难怪满朝文官,无一支持三哥,他在北地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朝堂上竟无一人帮他说话。”
“原是如此,我一直心疼他,且也恨他,恨他不争,恨他懦弱,恨他为了一个女子丢命......”赫连长澈哽咽了,他颤抖的低头,以手撑面,有湿意从指尖滑出。
“原是我想错了他,他哪里是不争?他是争不过呀,他一直在争,以另一种方式争,他站在文官集团的对立面,还有齐王、楚王和太子陷害他,他怎么争呢?”
有一滴水从他下颌处跌落,“我错了,我竟然嫌弃过他懦弱,嫌弃他为了一个女子就不想活,我没懂过他,他哪里懦弱呢,都敢跟整个文官集团为敌,敢挑战父皇的权威,都是我想错了,我真是不应该那么想他......”
看着他难过至此,风珏也动容,在旁边无声陪着。
等赫连长澈情绪稍定后,她才又出声,“北晋王是真的勇敢无畏,也是最清醒的,若是让他荣登大宝,那文官集团将会有一次大震荡,朝局会变,谁舍得自己已到手的荣华富贵呢?所以,他们默契的达成一致,维护了自己的利益,牺牲了北晋王。”
“所以,现在您明白北九军为什么会随着北晋王陨落么?”
赫连长澈双手掩面,默默点头。
“所以,您能明白我说的那个凡事有度,不失衡的真正用意么?”
赫连长澈依旧点头。
“那么,王爷,您得舍弃我了。”她说。
赫连长澈僵住了,这次没点头,依旧以手撑面,有大颗大颗的湿意跌落下地。
“从您入瓮城救我开始,您就暴露了软肋,王爷,您当明白,一个君王,可有权臣,可有谋臣,可有名贵清流之臣,绝不可有宠臣。”
“自古以来,有几个宠臣能得善终?过度荣宠出奸佞,这句话,您的老师必定教过您的,可真的有多少是真的奸佞呢?是非评说,全由文官一张嘴一支笔,您不能自留把柄,更不能有软肋。”
“这一场擂台,您是一个人在打,对面是一群人,这群人不好对付,还有您心狠手辣的兄长们,还有您的父皇,他安稳了一辈子,是决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朝政的,他想名留青史,就不会让您翻北晋王的旧案,更不会认错的,这条路,很难走,您得慢慢走,您得做牺牲。”
赫连长澈沉默了。
她又碰了碰手里的两个瓷杯,这次瓷音清澈,悦耳。
“北晋王给您开了一条道,给了您最好的前车之鉴,您万万不可步入他的后尘,否则,百年归世,您怎么去见他?且,您是大渝武将的希望,是大渝百姓的光,您才是重定朝局的那个人。”
“您可以用一个正妃之位,换取中书令的肯定和扶持,那其他的文官呢?一个中书令可不能把您推上储君之位。”
“旁的文官那么多,总不能都娶了他们家中的女郎吧,就算他们肯,您也不敢呀,娶回来王府放不下不说,还不得清静,终归后患无穷。”
“您只要让旁的文官看到,您不是重武轻文的主,您文武兼重,一视同仁,不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不会掣肘。”
赫连长澈动了,他擦净面上的泪,红着眼看向她,“我重武也重文,不偏颇,还不行么?非得舍弃你一人么?”
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对面是一群文官,文人的心思手段,没我们武人这么简单,再说,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弊端,是朝政的问题,很难扭转局面,北晋王跟他身后那些武将的经历,还不够残酷么?”
“王爷,我是武将,是所有武将的缩影,您的态度从进瓮城起,就令文官不悦了,您自小亲近北晋王,若是京城那几位再用些手段,一旦让您在文官心里留下不好的影响,您就很难再重获他们的支持。”
“不能再激发文武之间的矛盾了,先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王爷,这是您一生的事业。您子孙后代的根基,以及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居乐业,都系在您的身上。”
“真的只有这样了么?没旁的办法了?”又有湿意滑落,他红着眼问。
她慢慢摇头,“王爷,我不是我,我是武将,站在文官的对立面,跟中书令、跟梅翰林是对立的,要让他们走到您身旁来,我得退开,挪位置。”
她也叹了口气,“这世上没有两全法,有舍有得,要想做成一些事,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赫连长澈看着她,声音发抖,“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要牺牲你?”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也低沉下去,“王爷,您要谋天下,当帝王,重定朝纲,再现一个盛世王朝,就得杀伐果决,抛却个人好恶。”
“其实,牺牲的不是我,是您自己,您往后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会成为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您不再是您自己,千古帝王,只能有大爱,不能有私情。”
“只能有大爱,不能有私情。”赫连长澈琢磨这句话,也呢喃出声,“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她也点头,“是的,您不是您,我也不是我。”
“可我不甘心。”他看着她说。
她摇头,“王爷,这是您要走的路,没得选,在这条路上,已经牺牲了很多人,有您最爱的皇兄,您皇兄已经给您开了道,给您留了那么多追随的将才,您得走下去。”
“没什么不甘心的,王爷,小情小爱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天下太平面前,如沧海一粟,根本不值得一提。”
赫连长澈一怔,眼皮一沉,一颗泪珠就滚了出来,同时又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她没躲闪,也没瞒,温和的点头。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不信的问。
她苦涩一笑,“其实,我也想问问王爷,您又是怎么识破的?”
赫连长澈红着眼,满是情意的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感觉,第一眼,初见时的那一眼就感觉到了,毫不讲道理的感觉。”
“我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您是第一个,第一眼就看出来的,”她苦涩一笑,“王爷,多谢您没拆穿我。”
他摇头,“我不会拆穿你,我只会护着你,”他握紧五指,“你,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她轻咳一声,“从九台寺回来后,就怀疑过,要说确定,是最近才确定的。”
连续暴雨的那几日,她睡不着的时候就琢磨以前的事,尤其是赫连长澈那声呓语,满含情意的那一声呢喃。
“其实在九台寺的时候,就该发现的,是我神思不属,忽略了很多细节。”
“烧热水给我泡澡,守在外头不让人进门;仗责过后想看伤,又不敢看的顾忌;以及让云青辞一直跟着我、照顾我,只身独闯瓮城来救我,如此种种,若我再不察觉,那我就真笨成猪了。”
她咧开嘴,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了,因为她看见他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很快就成了线。
“得此情意,我受宠若惊,很知足,”她倾身,抬手,轻轻擦去他的泪痕,“可我不能承情,不能收。”
“只要你要,我就是你的。”他贴着她的手指,很执着的说。
她摇头,“不会是我的,我也不会要。您现在还小,等再过十年,再回忆起今夜的话,您就会明白的。”
赫连长澈忽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力道之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去。
她没动,没推开,也没回抱,就这么别扭的坐在椅子上,被他扑过来搂着。
其实,这一刻,她很狼狈。
她抬眸看向窗外的那抹月光,温凉如水,月华灼灼,仰起头,就能看见那一轮圆月,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