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珏紧紧抿着唇,看着那扇高大的木门,听着那些声音,心中却异常的平静,近乎麻木。
或许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她就那么站着,听着他们求她出城,每一声哭诉求喊,就如同利箭,无情的射向她的四肢百骸。
她无声的站着,听着,兀自想,原来被人们求着去送死,是这种感受。
她蜷缩着手指,忘了腰侧悬挂的黑剑,向普通百姓拔剑,她还是做不到。
渐渐地,门外的言语变得更加激烈,她从混乱中听到了一个愤懑的声音,“你们这些当官的,高官厚禄,吃香喝辣,享尽荣华富贵,根本就不把我们百姓的当人看,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有人附和,“对,我们的命也是命。”
又有人出声,“我们只是想活着,你们这些当官的,不能不让我们活。”
“要交税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说不交,老头子我都七十三了,我交税供养你们,你们不能要我老命呀......”
“对,交税的时候可没少交,现在需要你们为我们做点事了,你们就装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呀。”
“这是什么世道呀,我儿子才出生三个月,就要被逼死在这瓮城吗?”
“求求将军,您就打开城门吧,杨大人说了,只要您出城,他就放我们所有人......”
这所有人里,唯独没有她风珏一人,她盯着那扇门,轻了呼吸。
“将军,您高官厚禄,看尽了世间繁华,您就开开恩,放我们一条活路。”
“什么样的人啊,要看着我们死在这里!”
“将军您没有心吧,怎么可以让我们一城人都死在这里呀?”
“他有什么心?惯常提刀杀人,哪里还有人性,就是恶魔,比北燕的人还可恨。”
“对,他能提刀杀敌人,也能杀我们,他没有心,这样的人,不应该留在我们瓮城。”
“对,瓮城是我们的家,他们不配,赶出去。”
有人阻止,“嘘,这话可不得乱说,听说这里头还有一位皇子,小心掉脑袋呀。”
“真有皇子呀?那我们向他求救呀。”
“呸,他们是一伙儿的,当官的都沆瀣一气,互相包庇,压根不顾百姓死活,他们只压榨百姓,才不会替百姓做事。”
“是呀,你看,上回跟北燕打输了,也没见哪个王爷来救我们,管我们,这几年我们是靠着杨大人活下来的,我们现在本过得好好的,是他们要打,把杨大人他们逼走的,要我说,还不如请杨大人他们进城。”
“......”
“我老伴感染瘟疫,前夜死在了炕上,我儿子儿媳也都感染了瘟疫,躺在后院生不如死,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我那个三岁的孙子能活下去,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吧,我可以不出城,求您开恩,救我孙子一命。”
“对,我也可以不出城,我家那口子得活下来,全家都靠着他吃饭呐。”
“昨儿打开米缸,里头只剩一捧米了,我一家七口人,一捧米塞牙缝都不够,熬了一锅粥,勉强管了一日,今日全家都饿着,再这样下去,不病死也得饿死。”
“是呀,我家也没米了,靠地窖里的烂菜叶子过了几日,再不打开城门,只有死路一条。”
“缸里没米,医馆没药,瘟疫传这么快,将军,你们当真要看着我们死吗?”
“染病的人,城西都装不下了,城南也全是病人,这是活生生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呀。”
“见死不救,这什么世道呀......”
“罔顾人命,这样的人不配当官......”
“......”
风珏如老僧入定一般,顶着六月的骄阳,听着外头的这些话,浑身冰凉。
她想高喊一声,想逼死你们的不是我,可又有谁信呢?
这一刻,她想,她应该能感受到曲北鹤临死前是什么感受了,原来不站在同一个地方,是真的没法感同身受,心境和感受,是想象不出来的,得去经历。
只有亲身经历的才是真切的,想象出来的,终究是空。
那些言语似利箭一般,一根根朝她射过来,没有留情,箭箭刺中要害。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但是她又没法挪开脚步,做不到不去听这些话。
曾经有人回不了城,现在,自己好像也是。
尽管她人已在城里,可这座城容不下她。
她在心底问,曾经那个没能回城的人,到最后闭眼的那一刻,后悔过没。
头顶有一片阴影投下来,挡住了太阳光,她抬眸望,原本晴朗的天空瞬时就阴暗了下来,厚厚的云层从四面八方翻卷而来,越翻越厚,滚成了黑压压的倒钩云。
天穹瞬时压下来,天地间骤然缩短。
闷,很闷,胸闷气短,她握紧手指,暗想,连这云都跟自己过不去吗?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压下来呢?
压的她头重,心闷,压的她直不起身,猛地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低了头颅。
“主子?”
左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近她的,他轻轻唤她,想靠近她,想把自己的肩膀拿给她靠。
闻言,她又昂起头颅,低声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其实心里就明白了,她哑声问,“你们在城门,收到敌寇的信了是不是?”
能想到的,百姓不会忽然围过来,定是杨思敏给了他们什么信号,看来这城里,还有他们的内应。
“没事,”她又安慰了一遍左戎,“你们刚在城墙上收到信,这边的人就已经围住了县衙,城里不干净,想法子找到他们。”
找到了,要怎么处置,她却没说。
左戎抿唇“看”着她,她眼里的那种幽暗和深沉,使得他心口收紧,他想抬手将人抱住,却又不敢,所有的情绪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
“我,”左戎握紧手,“我会办妥的,主子别难过。”
风珏摇头,想说没难过,却又无法说出口,这时候,不管她说什么,都显得极其苍白无力。
“轰隆”一声炸响,平地起惊雷,艳阳已被黑云吞没,倾盆的雨,瞬时落下来。
六月的雨,想来就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轰隆的雷声,倾盆的雨,雨落在地上,打醒一片尘埃,又很快被雨水镇压下去,成泥成浆,成一片泥泞乱糊,四处流淌。
刚刚还清明的天地,渐渐变得灰蒙,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还有灰蒙的尘烟和雾气,最后,人也变得灰蒙,融进雨幕里去。
左戎拉着她,逃开这灰蒙雨雾,直奔后院,一直到檐廊避雨处才松开她,有雨痕从她鬓角往下滑,他顾不上那许多,抬起衣袖就给她擦拭。
眼前被宽大的白袖挡着,她眨了眨眼,才轻轻扒开那衣袖,“无妨,没淋湿。”
左戎半握着薄袖,温和地垂眸,即使隔着那层白绫,他也尽可能的温润一些,“六月的热雨,淋不得。”
地上很快淌起雨河,先前的尘埃被冲刷走,青石板露出真实的底色,在雨里泛青,水光粼粼。
屋檐垂下雨帘,似幕布,哗啦啦响,即使人在廊檐下,也湿鞋。
轰隆隆的雷声不歇,伴着哗啦啦的雨声,似金戈铁马间的战鼓重奏。
“不要听,”左戎“看”着雨幕,趁着响雷稍停的间隙,温声说,“他们什么都不懂。”
风珏也望向雨幕,灰蒙一片,不见天地,看不透,望不出去,她嗯了声,“我知道。”
“他们糊涂的活了这么久,被人利用尚不自知,他们的话,主子不要听。”
她在轰隆隆的雷声里回,“嗯,不听。”
左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捻着她的臂缚,“主子不能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