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碗药最后还是喝下去了,赫连长澈递过来的糖,也入了口,可是风珏心里哽的太厉害。
要不是当着赫连长澈的面,这颗糖,吐地上,还得踩上三脚。
这糖吃的很不是滋味,风珏心里不畅快,就坐不住,嚷着要回营,谁劝都不听。
赫连长澈跟谢临都还有军务在身,离营的时候又太急,着实不能再耽搁下去,赫连长澈便也应了,但有个条件,不许她骑马。
她也自知自九台山一战后身体虚了不少,也没犟,心安理得的上了马车,离开了九台寺。
赫连长澈也跟着上了马车,他堂堂一个王爷,屈尊降贵的要跟她共乘一辆马车,她自是无话可说,恭恭敬敬地让出主位。
赫连长澈却在她对面坐下了,马车很宽敞,即使面对面坐着,中间也有一臂宽的距离。
风珏眯着眼,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回事,总感觉怪怪的,存在感太强。
赫连长澈留意着她,他之所以跟上来,就是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有机会静思,生怕她细思静想,想过来后,又要生心病。
可不能让她有静思回神的机会,得让她将心思放在旁的上。
于是,赫连长澈开始跟她商议写奏报递回京的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基本没怎么歇过嘴。
这份奏报还没商议完,风珏便觉得困乏起来,见她眼皮下沉,开始打瞌睡,赫连长澈也歇了话,让她睡。
车轱辘从雪山滚过,将落雪压实,留下两道车轮印,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这些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钻入耳里就成了催眠曲。
她能感知到自己困了,也睡了,还能感知到自己睡的不是很沉,因为她听见了车轱辘压雪的窸窣声,也能感知到对面有人。
可她就是这样睡了过去,清醒的睡着,随着车轱辘的翻滚,人也跟着摇晃,摇晃着摇晃着就换了场景。
漫天飞雪,飞雪阻隔视线,天地白茫茫一片,除了雪还是雪,双腿陷在雪里,拔不出来,雪过膝盖,掩至大腿,阻挡着她,她没法行走。
走不动,她很急,她着急去救她的阿姐,阿姐被人抱走了,那人丢了一块银子给那个酒鬼男人。
那个酒鬼男人是她的爹,但她不想喊他爹,因为他不喜欢自己跟阿姐。
怎么都跑不动,也追不上,救不回她的阿姐,她急得哭了起来,身后又有人追了上来,对她破口大骂,举着竹枝追着她打。
她听见自己一边哭,一边控诉,“你卖了阿姐,你把阿姐卖了,我要告诉娘......”
那人面容变得扭曲,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挥臂就打,她躲着,扭着,哭着,喊着,诉说着,却无人听。
那人打着,骂着,踹着,拖着,没丝毫温情。
“......生不出儿子的破落货,没用的东西,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净生些赔钱货,你告诉她,她也说不出个屁,要是老子不要她,她死了都没地儿埋,死了都是个野鬼。”
“倒是你这个赔钱货,吃老子的穿老子的,你还有狗脸扯是非,反了天了,老子打死你,趁早打死省口粮,省下来打酒喝也比喂你好......”
被拖了一路,最后被拖进了屋里,她被狠狠摔在了火堆旁,柴火烧得很旺,手指碰到了烧热的火钳,烫的她忙缩回手。
那人还在骂,怎么骂都不解恨,巴掌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还有那刺鼻的浑酒味。
“一个赔钱货,还有脸告老子,是,我就是卖了她,我还要卖了你,可人家不要你,长这么一张不男不女的脸,能要你才怪,还想告诉你那个只会杀猪的屠夫娘?行!老子让你说,让你说......”
嘴被掰开了,烧红的火钳入了喉,嫩肉被烙烧的滋啦响,刺激着头皮。
疼痛,痉挛,嫩肉被烙糊的糊臭味,失禁的眼泪,无尽的恐惧,刹那间袭上来。
不敢哭出声,不敢合上嘴,太疼了,喉咙灼烧着疼,往死里疼。
她想起来了,她的阿姐被那个男人卖了,阿姐被卖的那天,她被烫破了喉咙,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到第二年三月才好转。
病好后,她喉咙只能发出嘶哑声,她也好像忘了阿姐的事,无人再提及阿姐这个人,阿姐就跟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
玉屠夫照样杀猪,那个男人照样喝酒,她一直小心翼翼的躲着,悄悄活着。
在这个清晰的梦里,她终于把多年以前刻意遗忘封锁的往事记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后,她才意识到,那些事不是她忘了,是她不愿意记得而已。
尘封已久的心事,用清醒的梦来重现,使得她在这一刻回忆起,冥冥之中不许她遗忘。
尽管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即使在梦里记起,也很疼,喉咙里那股痛感是那么的清晰切真实,真实到她能感受到那番往死里的疼痛,能听到嫩肉被烙烫时的滋啦声,能闻到血肉烫熟烫糊的糊臭味。
那种绝望跟恐惧袭上来,会生理性痉挛,会冷汗岑岑,手会覆上脖颈,本能地护着喉咙。
赫连长澈是看着她睡的,她于睡梦里的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他试着唤醒她,但她迟迟醒不过来。
看着她极苦楚的面容,挣扎扭曲的五指,还有那颗颗冷汗,赫连长澈紧皱眉头,最后看见她抬手抓住自己的脖颈,他慌了,扑过去夺她的胳膊,他怕她在梦里掐伤自己。
这个梦不长,不久后又转了场,到了另一处地方,她被人送到了一个屋里,那人对她说,“你好好伺候将军,今夜就睡在他床上,把他伺候好了,你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可她在那个屋里等了很久,一直等,都没等到那人口中的将军,她心里很难过,心想那个将军怎么一直不来?
这个梦同样很清醒,她清醒的在梦里想,十年了,十年了你都不来我梦里,今日就是梦到你,你也不来,是为何呀?
她在梦里问,将军,你为何不来?一回都不来,梦里的梦里都不现身,是为何?
她在梦里苦笑,有的人走了,连梦里都不会来。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声“阿珏,莫忧”,很熟悉,熟悉到她惊恐,对,梦里还是很清醒,清醒到她知道这是梦到了那日在房顶上的梦。
又是梦里的梦,那声音极其熟悉,那种就要想起来又想不起来的无力感再一次袭来,那日梦里的手又覆上头顶,极尽温柔地抚摸,触感清晰,一如在那日的梦里。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在梦里问。
那人说:“忘了好,忘了一身轻。”
她想说我没忘,我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我没忘,我真的没忘,我只是说不出来。”
“凡人一生,生老病死,离愁别恨,本就该忘,爱恨情仇本是牵绊,还是忘了好,忘了吧,孩子,忘了我。”
她听见自己急得喊出声,“我没忘,我没忘,我就快想起来了,我没忘。”
她在梦里听见自己哭,她哭着说她没忘,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梦里哭,在梦里喊,她却喊不醒梦里的自己。
“师娘,我没忘。”
在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或者还是在梦里的梦里。
她问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喊师娘。
“醒了?”
这回这个声音就在耳旁,她听清了,也辨认出了,是赫连长澈的声音。
她抬眸,看到赫连长澈就坐在自己对面,倾身看着她,手还放在她头上。
哦,难怪自己梦见有人摸自己的头,原来是王爷。
“王爷,我......”
赫连长澈收回手,“你做了个梦。”
他没说她在梦里喊出来的那些话,也没说她梦里都在哭,只说她做了个梦。
她挤出一丝歉意,“实在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睡迷糊了。”
“没事,睡吧,路还远着。”他给她盖了件大氅。
摇晃着,没一会儿,她真的就又睡了过去,刚刚那个梦里的梦,让她身心疲乏,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