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一过,四季春时已回。
然而,雁门州的春日回的尤其晚,迟迟不肯归位,依旧停留在严严冬时。
贺玄在边关守了数十载,对边关天时气候甚是了解,还颇有心得,他抬眼望着暗沉低盖下来的穹庐,无不忧虑道:“这天时,不是好兆头。”
一语成谶,当日夜里,一场春雪悄然而至。
北地九州春时下雪,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几乎年年发生。
但雁门今岁这场春雪就很不妙,一连下了数日,却依旧不停,冰碴子结了一轮又一轮,道路渐渐不能行人。
不少民居的房屋不堪负重,坍塌了,来不及逃亡的居民和家畜,全都被埋盖在塌房下,多数直接丧命,少数被重物压伤,来不及救治的,直接被冻死。
这场猛雪,压垮的不仅是房屋,还有雁门州数十万百姓的心,要知道,当初那一场起义后,多少百姓家中无成男。
剩下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妇孺,她们又何以扛得住这天灾?
人祸尚且可以想方设法的避一避,天灾一来,躲无可躲。
贺玄一边朝上头递奏报,一边安排人手施以救援。
风珏率领她手下所有士兵赶赴梨花镇救灾,梨花镇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房屋几乎坍塌尽毁。
地上的积雪很深,将近三尺,她的腿几乎全没在雪里,而头顶灰蒙的天空,却还在簌簌地飘雪,似乎没完没了。
如此恶劣的天气,除了救出活人,别的什么都顾不上,稍一不留神,将士们自身就会被冻残冻伤,甚至丧生。
她将手下的人分成八队,一同从镇中心向四面八方分散开去,组队施以救援,她特地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跟同队的人一起行动,不得单行。
呼啸而往的风,兜头打来,卷起的飞雪,风雪盖人面,头发丝早已结了冰碴子,在这冰天雪地间,活人的气息越来越少。
一连搜了数日,才将整个镇子搜遍,活下来的人,只有一半,牲畜更少,几乎全冻死了。
疲倦至极的士兵们,随便找个避风的地儿就能睡着,更有甚者,冷极了累极了,抱团往雪地上一躺,就能合上眼打盹。
风珏也倦怠至极,但她不能合眼眯一会,她怕自己这一合眼就会睡过去,她不能让自己睡过去被冻死。
她不是怕自己冻死在昏睡里,她是怕她手下的那一百多个士兵,跟她一同冻死在昏睡里。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没达成所愿之前,她还不想死,这只是她之前的想法。
在参与起义反北燕侵略军后,在知晓了西三州无一家中有成男的惨状后,在今日又看着无数妇孺残弱压死冻死在雪里后,她的心境,也一改往常那般。
此时,在茫茫天地间,看着疲倦至极的将士们,她觉得,能不能达成心中所愿,已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护住这些百姓,才是首要。
毕竟,将军为了护住这些百姓,用尽了他自己的命和名。
能为将军一雪前耻,能为其正名,固然重要,但在这之前,若是要牺牲无辜者的命,她自己都不答应,若她真那样做了,那不是为将军正名,那是加深罪孽,死也无颜面见他。
若是能达成所愿,且又能不伤及无辜,还能护住将军曾护下的人,这才是初心,也是终点。
曾于风中迷惘问路,也曾在青山前恍然明道,今时,她在这冰天雪地间看见了生死,懂了曾经所有的不懂。
在雪天生死之间,她懂了什么叫初心,什么叫责任。
而她懵懵懂懂地下山来,稀里糊涂地行了许多事,她最不敬畏的就是生死。但这一刻,她只看到了生死。
生死不过一瞬,极难,也极易。
生死应该被敬畏,正因为有人不敬畏生死,才泯灭了良知,因一己之私而去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世间人,应该敬畏天地,敬畏众生,敬畏生死,更敬畏自己的那二两良心。
而她一直所要寻求的,是何其简单,那就是成为跟将军一样的人而已。
成为他那样的人,说来简单,可要做到,又是何其的艰难!
他为了初心二字,付出了自己的命,也毁了自己的名。
可她还是不认,因为还有后来人,后来者需要灵魂的鞭策,需要来自心底的叩问,而将军那样的结局,经不起灵魂地叩问。
她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即使千难万难。
可她却不要跟他一样,惨死在自己人手里后,还要身名尽毁。
真相不应该只是白骨,更应该是传承下去的敬畏之心和守护之魂。
或许,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难题吧。
还好当初没收下那根古木簪子,那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情意,是他给的天大的难题。
是他为了自己的初心,不管不顾地放手一搏后,留下一个身名尽毁的残局给她,至于她怎么选怎么走,他不管。
或许,也是没机会管,他那个人,应该不会不管的。
想到此,她兀自苦笑起来。
入眼是白茫茫的冰雪,还有昏睡过去的士兵,这时候,她竟然想到了将军。
明白过来后,她兀自觉得心口发烫,以至于,并不觉得冷,至少还扛得住这不停歇的风雪。
她不敢让士兵们睡太久,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便将这些在雪里打盹的将士们唤醒,一起奔赴下一处救援地。
她领着人一连在雪地里刨了半旬,才陆续救下生还者,半月后,这场春雪才停。
连续在雪里泡了这么久,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何况这些人本是凡胎肉体。
参与救援的所有士兵,都被冻伤了,四肢被冻地又红又肿,稍一遇热就奇痒难耐,一碰又痛,没过两日,红肿的地方开始脱皮溃乱。
风珏亦是如此,她的脚趾早已溃乱,脚板心被冻地成乌黑状,脚肿的塞不进靴子里去,她只好暗里换一双大好几码的靴子穿。
因脚伤重,每每起步难行,她便咬牙坚持,强迫自己走出去几步,使其适应那种酸痛,久而麻木,麻木后就感觉不到疼痛。
伤患太多,军医忙不过来,营里的物资本就不多,又分了大半出去给受灾的百姓,药物、棉被、鞋靴严重短缺,她自己不用,都匀出来给手下的士兵。
既是跟了她的兵,不论是十个还是百个,她怎么都要护着。
物资短缺,军中艰难,贺玄连夜写奏报往刺史府递,还有救出的那些百姓,也需要官府出面安置妥当。
这头一时忙得焦头烂额,等她有空隙回海棠苑的时候,又是半月后,那一场泼天的大雪,也渐渐融化。
余山也被这一场雪困在了海棠苑,他能猜想到他们冒雪营救的难度有多大,但是当他看见她人的时候,内心还是震动了。
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救治,她的冻伤又加重了很多,手上的冻伤裂开,隐隐流出脓血,即使缠着绷带,绷带也被血水浸染开来,看着就唬人。
脸上被冻脱了皮,双颊一片通红,嘴唇干裂发枯,似枯井里的干裂淤泥,就连耳朵,也被冻得皲裂脱皮,红肿的难看,再无往日那般风华。
他再低头看一眼她那硕大的鞋靴,就知道脚伤也重。
她见左戎早已被自己这副德行给唬住了,要不是有外人在,只怕这孩子会哭出来,她无所谓地拍拍左戎的肩,以示自己无碍。
尽管有外人在场,她也顾不上那许多,大手一挥,回屋倒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