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泠拖着一身血衣,忽然出现在庄子里,吓坏了正在晒草药的云青辞,她冒着胆子给这位将军疗伤,手一直抖个不停。
将军的伤,太过严重,看着就骇人,不知道将军经历了什么才落得这样的伤,她也不敢问,只学着师傅的样子,细细上药疗伤。
她还没医过这样重的伤,之前所医治的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一些小巧方罢了。
荀泠这次来,不止是来疗伤的,他还是来求人的。
云青辞静坐灯下,被荀泠的话惊着了,请她去照顾唐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她一时想不明白。
“算我求你,请你去帮我看着他,莫让他自苦。放心,你们的家,我会好好看着的。”
云青辞痴呆着,不知道怎么回话,唯有静静的听。
“你在庄子里可以研习医术,在长生庙亦可,唐将军他是个温厚体贴的人,不会为难你,况且他见多识广,学识渊博,还可以教你读书,比你师傅教的都多。”
时间有限,云生教给她的字书,确实不多,她目前也只是会认识一些简单的字,那本医书很多地方她压根读不懂,而且庄子里也无人可教她,这于她来说,诱惑力不小。
“青辞,我请你去,不是要你伺候他,你只要陪着他,不让他作践自己的身子,莫让他生病......”
十一岁的云青辞,还不懂两个男子之间的情意,但她说不出不应的话,因为荀将军那双眼太深太沉,她知晓荀将军的不容易。
“将军这般有苦说不出,青辞自是要应的,但只一句,将军也莫要自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来日方长......”
他一个人在暗夜里行走的久了,忽然有个孩子说出了这样懂他的话,这个铁骨铮铮的将军,于灯下埋头,泣不成声。
良久,他哑声道:“青辞,多谢你!明儿我就派人送你南下,切记莫要让他知道,这是我的意思......”
云青辞乘坐马车南下,经过京都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吴国公之女吴清越被封为和顺公主,将送往西厥和亲。
此事不可谓不惊人,要知道,这位女子曾是北晋王的未婚妻,王爷出征西凉前,上奏请求解除了婚约。
闺阁女子,先是被退婚,后又被封为公主送往异国和亲,这是何等曲折的命运。
云青辞曾经因为师傅无法跟王爷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厌恨过此女子,后来又因为师傅的开导,而厌恶自己的愚昧无知。
师傅说这世间女子,大都身不由己,争来争去,恨来恨去,皆无益,还不如彼此放过,彼此成全,离开一个情字又不是不能活。
如今,师傅跟王爷都不在了,而这位姑娘所要走的路,着实令人唏嘘,她也只能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事情还要从数月前说起,西厥王庭发生政变,图库野继任为王,这位新王年轻胆大,且富有主见。
为了部族发展,这位新的西厥王请求与大渝互通商贸,希望打开一条有益于双方交易的商路,为了表示诚意,将送一位王室公主过来和亲,同时也希望大渝也送一位公主去西厥,互结姻亲,互通友好。
大渝现下并无适龄公主,目前几位公主中,最大的不过六岁,按理说,既然如此,便可回绝了西厥王室提出的和亲请求,但满朝文武无一人提,为何?
那是因为西厥新任大王图库野,不是个好拿捏的主,他能在一众王子中能夺得大位,可见其谋略城府之深,手段之狠。
他能在上位数月间摆平各方势力,让其对他俯首称臣,又能提出开商路之策,显然是有备而来。
大渝如今内忧外患,经不起战乱,亟需休养生息,图库野也是看准了时机,才提出和亲之策的。
既然推不掉,也不能推,便只能另想它法。
而提出封吴清越为和顺公主的不是旁人,正是东宫长史卫千机,卫千机也是受了太子妃罗雨桐的提点,才想出这个妙计。
只要烫手的山芋没落到自己手里,人们都擅长冷眼旁观,更有人善于慷他人之慨。
吴国公吴海平年事已高,已从疆场上退了下来,而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戎马大半生的他疼惜子女,且看淡富贵荣华,又因当朝重文轻武,所以他坚决不让后辈走自己的老路。
他知道儿子吴清华为人温厚,且善文,便赞同其走文官路子,目前在翰林院任史馆修撰,从六品。
老一辈荣宠不再,少一辈位低权轻,再加上与北晋王解除婚约的吴清越,婚事一时没有着落,这烫手山芋便落到了这位国公手里。
此议一出,除了吴国公本人以外,满朝百官无一人有异议,吴海平于朝堂撞柱,也没能改变一丝一毫。
皇上金口玉言,一旦下了旨意,但无更改。
为了平息吴海平的怒火,朝廷又颁布了另一道旨意,那就是本不再世袭的国公爵位,再世袭一代,特封吴清华为世子,将来可以袭承爵位。
几家欢喜一家愁,国公府里上下一片愁云惨淡,老两口相继卧床不起,吴清华一人苦撑门面,他烦透了这样看不见光的日子。
唯有吴清越本人,还算是能稳住情绪,每日跟平常一样行事,用饭,绣花,抄写经书。
她越是如此,国公府里的气氛,便越是低迷沉闷,她反而不忍心看他们难过,她跪在二老榻前,轻语宽怀。
她说:“爹爹和母亲大人且看淡,若这是我的命,万般逃脱也逃不过。若我这一生合该经历这些,纵使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就是此时逃了,后面只怕还会有更多的在等着我。若是我命里不该有此一遭,那便是怎么都不会成事的。”
“近来可能是经书抄写多了,明白了一些话,可能称不上什么道理。人之一生,全靠造化,造化也是因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这是我的因果,我自己担,爹娘和大哥都莫沾惹。”
她撩袖,从侍女手中接过温茶,小心翼翼地俸于二老手上,重又换上笑颜,扬了声音,继续道。
“爹爹和母亲大人且莫要再为此事伤神,府里以后都要靠大哥的,你们得为大哥多想想,大哥他一人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将来......”
她偏眸一转,机敏道:“爹爹和母亲大人不若趁此机会,好好给大哥谋求一门亲事,京都之女千般好,但势力盘根错节,太过复杂,大哥那样喜静的性子,怕是懒待卷入各方势力纷争之中,爹娘且需得仔细思量。”
“若是京都没有合适的人选,赴任在外的官员之女,也可考量,官位高低不是第一要紧的,我们且把目光放长远些,不要只盯着眼前;主要还是看人,只要品性好,人自己立得稳就行,若是其母家不扯后腿,那就是再好不过。大哥素来温润知礼,脾性好,为今只盼大哥得良缘,顺遂安稳地过一世。”
吴清华抬起悬空的那只脚,怎么都落不下,他靠着门廊渐渐红了眼,本就心头似有巨石堵塞,这些话冷不防入耳,便如刺针,细细密密地一通乱扎,扎的他无处可遁。
他只有这么一个胞妹,从小捧着长大,自解除婚约后,他本做好了养她一辈子的打算,奈何忽然降了这么一道旨意。
再过几日,接过明旨,她跟府里就没了关系,她是皇上封的大渝和顺公主,不再是他吴清华捧在手心里的小妹。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为自己筹谋,他不需要她来筹谋这些的,他只需要一个护得住的小妹。
他千般留意,万般提防,一直独行独往,就是怕有一天卷入朝堂纷争,连累了家里的人,可笑的是,到头来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入局。
当初赐婚于北晋王,他尚可冷眼接受,那只是因为小妹她喜欢那个人,她心里有那个人。
北晋王到最后都不知道,护住他奶娘的是清越,而不是他以为的罗大将军之女罗雨桐。
那年宫墙脚下,随母入宫拜见皇后的吴清越,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在她苦苦哀求下,老爹暗中将人送入了朝阳观。
那奶娘受了重刑,还被毒哑了嗓子,若是那日没有遇到小妹,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造化。
小妹不是歹毒之人,她豁达洒脱,率真玲珑,却在情之一字上,屡屡受波折,难道真是她口中所说的命吗?若是命,不认又如何?
他在此处,扶着门框,前进不能,后退又不愿,他只有靠着门廊,压抑心中的苦楚和恨意。
屋子里头的人,一样的不好受,吴海平就着女儿的手抿一口茶水,一改往日粗声粗语,温和吐字,“这些我会衡量的,那清越你呢,又当如何?”
吴清越诹一下鼻头,故作洒脱道:“我?我自是当我的王后去,王妃没当成,当当王后也行。”
她哪里稀罕当什么王后,何况她深知那图库野的计谋,不一定真的会让她当他的王后。
吴海平哪里不懂她,闻言,唯有一声叹息。
吴清越暗中吐一口气,温声劝慰,“爹爹别叹息,是福是祸,只有经历了才知道,为了大哥,还请爹爹和母亲宽怀,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是女儿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爹爹和母亲,若无缘再见,那便是我与爹娘亲缘只有这么多;若是亲缘深,总归能再见的,万事不能强求的......”
......
吴清华躲藏于角门后,眼看着那瘦瘦小小的人翻身上马,与北晋王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来那夜不同,如今她能稳稳当当地骑马了。
他知道,她这又是去朝阳观见那位哑姑了,不知今日她又会跟哑姑说些什么,总该会说一些跟刚刚在里头不一样的话吧。
她从不跟家里人说心事,能宽她怀的,也只有观里那位哑姑。
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到底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