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满山雪,去时山已青。
赫连长澈第一次出远门,长途跋涉疲倦不堪,又因水土不服而患疾,竟是一时无法返程回京,他上书向父皇请罪,皇上体谅他年幼不易,特意许他在临州休养一段时日。
趁休养期间,赫连长澈督促修筑长生庙,就这样在临州一待便是数月。
赫连长澈启程回宫那日,临州刺史王克明率领一众官员亲自相送至城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希望这位皇子能平安回京。
如来时一般,两千精兵相护,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京去。却又不同,来时他在马车里躲避寒风,去时他高坐马上迎风而行。
高坐于马背上的孩子迎风行,也迎风长,路过城外十里景亭的时候,少年望见了一道身影,那身影孤寂又单薄。
他知道,这个人他带不走,即使带走也护不住,所以,他很自觉,不曾开口。
他捏紧手下缰绳,坐下这匹马是三哥的坐骑,是这个人亲自送到了自己手里的,他明白,送到自己手里的不仅仅是一匹马儿。
兜头迎面的风,肆意的吹,迷人眼,马背上的尊贵皇子跟景亭里的落寞少年遥遥相望,谁也没有靠近谁,只是遥望着彼此。
一个不曾勒马停步,一个不曾走下景亭,但想说的话,全都在这一眼对望里,因为他们彼此读懂了一个旁人不知道的东西,那就是不甘心!
风也带着情绪,兜卷袭面,压下他们心头的声音。
马背上的皇子在心里默念,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们再等等我。
景亭里的少年无声祈祷,愿殿下平安喜乐,也望殿下志存高远,来日方长。
大队人马远去,唐雎也走下景亭,他一步一步往澜江走,不曾回头。
马上那位尊贵的皇子也是,不曾回头,他们各自朝着自己的路,无声的向前走。
既然选择这样一条路,就好好走。
唐雎将自己关在长生庙里,日日抄写经书祈福,日日粗茶淡饭,独身一人,守着青灯佛经度日。
他刻意不去看肩头那圈牙印,可更衣时又不自觉去触碰一下,疤痕早已愈合,他想那圈印记该是淡了。
可他不想这印记淡去,他想留住,他总想留住些什么,以此来证明曾经他们在一起的时刻是真的。
那时候,师兄师父还在,姑娘安好,那个人也很能折腾,北九军都是师兄的兵。
所以,每当他复仇心切的时候,他就用那把卢雨剑,挑开那愈合的印记,再加深一些。以此规劝自己,时机未到,要沉住气,再等等。
他在这头熬着时日自苦,远在北地的荀泠亦是不好受,他当初没有留下的人,往后也留不住,况且他要走的路,容不得他分心,更容不得他有软肋。
他日日带兵操练,累极了倒头就睡,若有夜不能寐时,那便在练武场跟自己狠打一场。
现如今,他身边连个他愿意与之交手的人都没有。
横颜被调遣到了沉沙关,他武功尚未恢复,凤梧跟紫嫣自是要跟随而去,唯有青辞那个孩子愿意留下来,只是她一个女娃,如何能跟自己入军营,索性一狠心将人赶了回去。
青辞是云生的侍女,云生却从未拿她当侍女待过,最后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虽未有拜师礼,但跟收为弟子无异。
青辞在云生坟前行三叩跪拜大礼,自此以云生弟子自居,并更名为云青辞。
横颜去沉沙关赴任那日,亲自将云青辞叫到自己跟前,问她是否愿意跟着前往沉沙关,云青辞婉拒了。
她要守在这里,这里是王爷跟师傅留给她们的家,她要守在家里,让想回家的人,随时可以回。
诺大一个庄子,最后住下来的只有云青辞跟安和、小五三人,一个苦研医术,一个官家理事,一个负责茶饭粗食,倒也安然无虞。
云青辞没有像横颜大人一样远离荀泠将军,不为别的,就为她能守在此处,她知道若是没有荀将军,这处庄子压根留不住,更别说她们这几个活人。
只要楚王的人随口喊出余孽二字,她们都将不得善终。她也是后来无意听了横颜跟凤梧的话,才知晓师傅跟王爷落得最后那个下场,本就是一场阴谋。
她没见过战场厮杀,也不知晓朝堂党争阴谋,但她知晓一样,她要做师傅那样的人,她要为师傅报仇。
一年不成就十年,若十年不成,那就二十年,终其一生也使得。
当唐雎将自己关在长生庙的消息传回荀泠这里时,他刚到练武场,这消息如同一道炸雷,将他的灵魂炸碎。
本以为放他走就会让他好过一些,哪里知道他会如此自苦?他苦笑出声,这人真是知道,怎么才能剜自己的心,让自己难受。
如今,他既已无法将人接回来,也不能跟随而去,只能这么当个冷眼的旁观者,任他自苦。
他自己又何尝不苦?他本也不怕苦,只是唐雎如此自苦,实在太诛心,他舍不得这人自苦。
两个人浑浑噩噩地闹腾了几年,明白心意后,他大胆地表明心意,唐雎没有回绝他,他们两人本可以走一条坦途的,却被一场阴谋毁了。
他的娘死于后宅,至死也未能瞑目,而杀死她的人,是她年轻时深爱的丈夫。
他没了娘,也没了家,他们却没有放过他,他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被押入大牢。
那个他跟随的主,同样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至死也要解救他出狱,只可惜,他们连最后一面也无缘得见。
为官为将者,不能负民;为属下者,则不能弃主;为人子者,则不能不孝。
所以,他再也没有坦途可走,他只有一条荆棘独木桥。
于是,他将心意掩藏,亲手推开了他所疼惜的人。早知会有今日这般苦楚,只是还是难以接受。
他失母失主失友,亲手推开放在心上的人,他也苦,可他无从诉说,他还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他忘恩负义,转头就认了二主,他每日顶着异样的眼光行走于于世,难道他的心就不是肉长成的吗?
苦痛从心间漫延,他得不到一个解脱,恨意夹杂在苦楚间,他也分不清究竟是恨意多还是苦楚多,但今日,似乎是再也不得片刻解脱。
他疯了一样的操练士兵,然后在练武场单挑武将,一气打翻了三十三人,自己也落了一身血淋淋的伤。
最后,还是谢奇将人给劝住了,这位是旧相识,是此处难得可以一叙的故人。
那年寒冬的一场雪,冰封了许多人的心,他们各自走散,各自去寻自己的路,但终有一天,这些走散的人,一定会相逢。
到那时,他们会发现,他们的心从未走散,他们在朝同一个方向走,各自走,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