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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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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11日……星期三……晴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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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已有两日,期待中的放纵与松懈却未如约而至。没有出现影视剧里高考结束后所有人疯狂欢呼、把书本卷子扔得如雪片满天飘舞的场景,倒是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有人没考好,在考场里当场就哭了。没用的卷子扔了一些,书本和重要的复习资料早就搬回家的搬回家,留给弟妹或亲戚家孩子的留给有用的人。预感没考好的人,收拾好资料,已早早开始着手准备复读了。以为的同学好友当即离别的场景也没出现。考试结束后,所有人趁着对填写的考试答案还有记忆,要准备估分和填报志愿。住读生还住在学校学生宿舍,走读生也时常去学校打探与报志愿有关的各种消息。不上课,也没人管,朋友们相处的时间比上学时更多更自由了,所有人为了给自己的将来选一个好去处也更纠结、更忙碌了。
我讨厌估分,因为估分要再次面对考试中自己犯的错,把它们一个个拎出来分析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做错,统计这些错会让自己损失多少分。这是件残酷、无法更改结果却又不得不做的事。这次考试不难,监考也的确不严,但严与不严对我来说并没多大不同。第一场考语文,我写完作文,把检查完填涂好的客观题答题卡远远放在课桌右上角,然后去检查其他主观题。可能由于距离远或角度反光,罗毅风几次回头都没看清我答题卡上的内容,于是他示意我用橡皮把答题卡垫成一个朝向他的角度。我心中虽有些许腹诽,但想到后面要考的英语,还是照做了。我们的交流落在监考老师眼里,他默默走到罗毅风旁,一屁股靠在他的课桌上。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罗毅风也不再敢有越矩的行为。我装作检查,默默收回答题卡。英语考试,罗毅风竟然只在考试结束前几分钟才做完卷子,他没时间给“黑八”传答案,对中途狗熊的暗示和一切外部刺激都置若罔闻。考数学和综合时,方荣在后面频繁踢我凳子,我学着罗毅风的态度,依葫芦画瓢把凳子往前拖离了她的控制范围。方荣转而回头去找狗熊,狗熊对她置之不理。直到考试结束收卷时,监考老师喊着不让考生跑下座位,但行动上却没有迅疾地制止。方荣借着这混乱的窗口期,跑下座位抄了几道客观题。事实证明,考前各种临时串联的“小组织”都是不足信的草台班子,基于此做出的承诺在真实的利益面前皆是浮云。一切还得靠自己!
妈妈提前两年就开始订的都市报现在充分体现出了它的价值: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报纸上就刊登了考试真题,随后参考答案也登了出来。根据参考答案预估,我英语是所有科目中得分最低的,但总分不会太低,大约在590分上下。如果预估分与实际分数出入不大,上一本没问题,但想要选个好学校或好专业,这个不上不下的分数却有些尴尬。
对于该如何选学校、如何报专业,老班召集全班开了个碰头会。他说报志愿是个技术活,不一定考得好就能念上好大学。有些分数老高的人,志愿填得保守,白瞎了多考的几十分,也有志愿填得过于激进的,明明可以上个好大学却滑了档,所以让大家填志愿要谨慎,多与家里商量,尽量多方打探信息。他建议首先要把分数尽量估精准,然后根据估分和往年一本、二本和各学校的分数线进行志愿填报。对于分数尴尬、不上不下的人,可以有两个选择思路:1、选个好大学的一般专业,就奔着好大学的名气去,只要过了学校分数线,不会卡在专业分数线上;2、选个一般大学的优势专业,就算大学名气一般,至少优势专业在行业内有话语权。这样学校分数线不高,专业分数线高,考的高分也不浪费,能转化为后期就业的优势。最后老班强调无论估了多少分,第一批志愿所有人必须报,因为总有人估分不准,估高估低的都有,报了才有机会。
会后,老班下发了十来本关于各大学及专业情况介绍的小册子给大家传阅。小册子上的字很小,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写着各大学各专业代码,和各专业研究内容与方向的简单介绍。小册子虽不厚,但却感觉信息量浩如烟海。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大学这么多专业,突然一下子选择多了,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看着各种理工大学、科技大学的名头,各类管理、技术、工程、经贸、计算机与电子信息之类的专业,每个字我都认识,听起来都挺高大上的,可每一个选择意味着什么我却全然不知。每个条目旁的简单介绍,对我来说如同没用的英英词典,用一些我不明白的词去解释一个我不懂的词。我逐页翻阅,看似认真,其实却与抓周的孩童无异,仅凭兴趣随机记住了一些专业的名称而已。
报志愿是这段时间大家碰面必聊的热门话题。在别人问起学校和专业有关的信息时,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即使那点信息是人所共知的,也积极分享。一面不让自己显得孤陋寡闻,一面努力展示善意,给听者多一点信息。陈舟和狗熊则拿出平日里吹牛侃大山的本事,充分发挥忽悠力,铁口直断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好,哪个不好,说得那叫一个笃定,吸引一堆人围着听他们“宣讲”。可仔细听下去,发现他们的论断并没多少佐证,讲的道理也都是人云亦云的内容,没什么干货。果然每个班都少不了一个“大明白”。在聊自己的去向时,估分估得高的大都比较兴奋,打算申报的学校和专业总离不开一些名校和热门专业,估分估得低的则比较躲闪,也有人真真假假地打出了复读的旗号。
瑞生和尚小庆一向志愿明确,瑞生想念计算机,尚小庆则是电子信息或国际贸易,到现在也没变。以瑞生的情况,我猜他都没去过网吧没摸过几回计算机,尚小庆在上高中以前一直呆在农村老家,看起来无论是国际还是贸易离他的生活都很遥远。不知道他们想法的坚定缘何而起,但有想法有目标终归是好过没有的。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或没什么文化的人,对大学和专业的事完全不懂,他们自己的想法就会是他们志愿的最终选择。奚萍估完分很失落,大概率上不了一本,对于是复读还是念二本她还在犹豫。艺婷是个心大的,她压根也没想过能上一本,至于专业嘛,她想挑个好玩的,这想法完全契合她的性格。东霞和乐为都还没什么明确方向,东霞是完全没什么想法,乐为是想法太多。问陶然,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什么也不说,找乐为和史辉打听,也都说他嘴严,估了多少分和想念什么都不说,问什么都以打哈哈的态度说“很好啊,不错啊”。大家问我,我有点初步的想法,但还得跟爸妈商量后才能下定论,能确定的是学校应该是省城的大学。省城离家近,大学四年的生活交通费用低。省城各种类型的好大学很多,大多数专业都有覆盖。在沿海城市经济发展起来后,中部将是接下来的发展方向,作为国内中部水陆交通便捷的大型城市,省城以后应该也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大家对于我的想法既理解,又不太认同。莫凌波好奇地问:“省城好近啊!你就不想到远离家乡的地方看看不同的世界吗?”
“想啊!怎么不想?!可不一定要到那里去念书啊,看世界有别的方法。”我苦笑着回答。他的问题让我觉得自己现实而无趣,全然不似有冲劲有活力的年轻人,可父母双双下岗的事实让我不得不权衡各种因素,做经济实惠的选择,并让此选择有逻辑自洽的理论支撑。
“那封信启封觉醒了没?”莫凌波狡黠地笑着,迅速转换了话题。
“没有。”我神秘地笑答,旁人不知我们在打什么暗语,我却知道他在提醒我高考结束了,有些事可以不再藏着掖着了。
回到家,我把估分情况、志愿申报的原则、老班的申报建议、打算报省城大学的分析以及我在那本小册子上看到的有意向的学校和专业统统向爸妈做了汇报。爸爸拿出参加研讨会的架势,对我汇报的所有信息进行了梳理和分析,肯定了我报省城大学的想法,至于专业,他决定动用他的终极人脉——他要给全叔叔打电话了,那个只在传闻里听说过的全叔叔。
一向以不求人为傲的爸爸现在为了我念书的事竟也迈出了求人的第一步。他翻出电话本,找到写着全叔叔家电话的那页,想了一会,拿起话筒拨出号码,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长音,让空气凝结。一家人围着电话安静而焦急地等待着,爸爸紧张地摩挲着话筒,频繁扫动的眼球透露出他在考虑该怎么措辞。妈妈按捺不住想听全叔叔怎么说,按下了免提键。
嘟了许久后,电话终于接通了,爸爸赶紧笑着开口:“哎哎,满文,是我,我是振华啊!”
“哦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姑娘今年考得怎么样啊?”全叔叔没有常规的那些弯弯绕的寒暄和客套,热情地直切主题。
这话打消了爸爸不少顾虑和求人开头的难以启齿,他顺着话头答道:“哦,考得还行,估分估了五百九十上下,不知道考你们学校的……呃……”爸爸在想专业名字,临床那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对方打断。
“振华,振华!今年是这样:我们学校和华工合并了,校分数线估计会与华工一致,应该会比往年高一些,而我们学医的几个热门专业的分数线肯定比校分数线再高一些。五百九这个分数按往年上我们学校都有点悬,今年的话,估计要在六百分以上才比较稳妥。”
全叔叔话虽未完全说死,但意思表达得已经很明确了,希望这么快被几句话给掐灭,多少有点不甘心,爸爸犹豫而含糊地争取道:“呃……那……有没有什么办法……”
“振华,学校刚合并,各种行政、人事安排都还没契合好,招生本来也是很敏感的一块,今年谁也不敢说什么。不过今年的分数线还没出,刚刚说的也只是我的估计,也都还不好说。这样,姑娘只要过了学校的分数线进来了,要是专业不满意,我再想办法都可以。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全叔叔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爸爸是聪明人,也没再坚持,换了话题:“满文,对大学的专业我不太懂,跟你咨询下,临床、工商管理、计算机技术,还有园林这些专业怎么样啊?”
“学医的话,临床肯定是很好的专业,出来了到医院当医生。不过现在大医院招人至少都要招研究生、博士,本科肯定是不行的,最好能念个本硕连读的那种班。我们学校的临床和本硕连读的分数要求都挺高的……”全叔叔聊到医学便侃侃而谈,还推荐了几个相对分数线要求低一点的专业,至于其他专业他则没说什么,按他的话说叫隔行如隔山,他不知道的也不好瞎说。
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全叔叔,我所有的认知都源自爸爸的讲述,仅这一次通话,我冥冥中感到这个叔叔与以往接触的那些叔叔伯伯有所不同。他说话节奏快,言简意赅直切要害,没有过多的铺陈与客套,让听的人也能感到“有限而宝贵的时间只能用在要紧的事上”。用爸爸的话来说则是他很忙,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处理。就这样一个有着出国留学背景、天天处理重要事情的人竟能坦然承认自己不知道,与那些没怎么出过远门、看几张报纸就胡吹神侃标榜自己有见识的长辈们相比,反而更值得尊敬。而他的判断,我也几乎无条件地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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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13日……星期五……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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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天在报志愿的事上商量、讨论、纠结、找人咨询,翻烧饼似的反复。
爸爸主张搏一搏。即使全叔叔明确说以我估的分数报他们学校的临床专业有点悬,爸爸仍想让我试一试,就像他平时买彩票想赌一赌那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落在自己头上一样,想着万一我分估低了或今年分数线降了,这大运就撞上了。茜堂姐本科在一所普通医学院念临床,我向她打电话咨询,她说的情况和全叔叔差不多。她另外还告诉我学临床除了以后要考研考博才有发展以外,还要英语好和有一定的心理素质,因为在专业学习上需要阅读大量英文文献、学习拉丁文以及各种解剖实验操作,而她考研已经打算换研究方向了。做解剖我是不怕的:小时候,我躲在被子里也巴巴地要拉着茜堂姐讲丰都鬼城的各种鬼故事,早已练出了胆量。堂姐学医后,她讲的鬼故事就换成了她和她的同学们与实验室里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各种标本之间的故事。无论她怎么增加故事的惊悚,成心吓唬我,我也总听得津津有味。学临床在家人生病时能学有所用也挺好。对这个专业,我兴趣、胆量都不缺,可对英语的高要求正好打在我的软肋上,前六年无限挫败的英语学习经验让我没有丝毫信心能相信以后状况会改善,那注定是条艰难而坎坷的路。
妈妈是希望稳妥的。在她眼中,女孩子念个会计,坐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办公室当财务算算账是最稳定轻松的工作,毕竟哪个公司都需要会计、出纳,这类工作说出去也足够体面。而学校嘛,妈妈相中了省城的财经政法大学,就是二姥爷的儿子去年考上的那所大学,他学的也是会计,于是妈妈请了二姥爷的儿子到家里来,好当面请教。二姥爷的儿子我应该叫表舅,他高我两届,据说心理素质不好,第一次高考失利后复读了一年才考上。按理说我们亲缘关系算很近了,我常听说他,可长这么大见他的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他个子不高,有点小老头样儿,与二姥爷酷似,身上隐隐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说话缓慢,时不时会清清嗓子,感觉随时下一秒会咳出口痰来。这一行径让我时不时为他捏把汗——上次二姥爷上我家来往新装修的瓷砖上吐了口痰并习惯性地用鞋底捻开,就像在土地或水泥地上人们常做的那样。他走后,妈妈对他的行为厌恶地念叨了很久,至今约摸五六年了,她再没邀二姥爷上家里来过。看着眼前这个四平八稳的小表舅,很难想象他是只大我三四岁的年轻人。他给的报志愿建议也四平八稳的,主旨思想与老班差不多。我对于这个四平八稳的专业没多少兴趣,甚至有些厌恶,厌恶它四平八稳的稳定。
我对小册子里介绍的园林专业有些感兴趣,就业方向是园林规划、景观设计、观赏园艺之类的,大约是和植物有关的设计工作吧。我本就喜欢画画,要是像舅舅那样搞点盆景、根雕什么的也很有意思,就算是种树也不错,也许将来会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吧。这大约是个新专业吧,认识的熟人里没人学这个专业,省城里有这个专业的好学校是个农业大学,妈妈对这个“农”字忧心忡忡,很是反对。对于近来很是热门的计算机、软件工程之类的,爸爸不甚了解,他给出的意见是“别跟着凑热闹,现在热门也许过几年就会变冷门,现在报的人多,毕业了就业相互竞争的人也多”,在爸爸管总的意见指导下,我和妈妈对那些专业也没再多研究。
虽说第一批可以报三个志愿,但我们三人一人一个想法,哪个报第一志愿仍是件难以抉择的事。我问爸爸:“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应该选择怎样的一生呢?”爸爸听到我的问题,若有所思地沉吟,却没回答我。我没等到爸爸的回答,便语气深沉地继续说下去:“人生不应该是酸甜苦辣都有吗?什么都经历过才会有深刻的体会和感悟,而这些恰恰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吧!如果一生都一帆风顺那有什么意思?那样体会不到失去的苦,也就不会懂得珍惜。毫无追求的平庸,日复一日的日子过着太没劲了。那样的一辈子也不必活很多年,活一天足矣!”
我说得轻松,却触动了爸爸某根多年未曾触动的神经,他遥想当年感慨道:“要有所作为是对的。现在你全叔叔与我会有这么大的区别,虽与他个人的努力分不开,但更重要的还是当年他被推荐去上了大学。在中学时,我俩论聪明、论学习都是旗鼓相当的出色。他比我刻苦些,能为一个弄不懂的问题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死磕到底。我脑子灵活些,从一个方面解决不了的问题会从另一个方面找方法。当年我也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除了上大学,领导还给了我回城安排工作的机会。你全叔叔是执意要上大学的,即使不推荐,他考也要考去。当时有份能回城马上挣工资的工作,与继续花钱念几年书相比,是个更务实的选择。唉!我没你全叔叔执着,走上工作岗位后,都是环境推着人走,很多事便身不由己了。后来有了你妈和你,也就没再想考大学的事。”他收起有些落寞的神情,刻意振奋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在单位,我从开拖拉机到学机械维修、学技术、学管理,一路做到公司一把手,日子不说很风光,也绝不比别人过的差。你要记住:无论在哪里,只要自己努力向上都是好的。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听到爸爸的话,我有些心酸。这话他看似是在宽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在安慰他自己。他曾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比,眼见自己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随遇而安,渐渐平庸,与当年最好的朋友全叔叔逐渐拉开差距,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却又无法有任何改变,能聊以自慰的便只有他们口中那不曾改变的情谊了吧。我与苏小鹏若干年后是否也会变成下一对“爸爸和全叔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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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一帆风顺的人生,这怕只有年少轻狂才能脱口而出吧。
人到中年,越明白其中道理种种,看清每个字背后代表的付出与失去,往往越发难以抉择。二十多年过去,有多少人从踌躇满志被消磨成小富即安,又有多少人从“屠龙的少年”变成了“恶龙”。只有经历过,才知道知世故而不世故有多难能可贵,中年人仍保有“赤子之心”需要心性多么坚定才能不断拒绝那些看起来更容易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