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星榆喃喃自语。
这种感觉很陌生。
就像是某个理所当然的终点突然消失,让她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
祈雪换住处了吗?
自己临走的时候,确实和她说过最好换个住所……
星榆走上二楼的卧室,房间里的摆设和她临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连床头那本翻开的识字书都保持着相同的角度。
这里弥漫着静止的气息,像是时间在这里徘徊不前。
但某些细节又微妙地不同——
衣服被重新分类叠放,所有应该报废的衣服都被精心修补过了,针脚细密得近乎强迫。
袖口统一加了结实的衬里,就连领子都被加固过。
每个口袋里都塞着几个巴掌大的防水布包,里面配备了完整的应急用品——止血绷带、胶布、消毒纱布。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感突然涌上星榆心头。
祈雪不是临时起意,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而是……主动选择离开的。
【不迷者】的能力在她的意识中展开,银白色的光路向着外环的方向延伸——
至少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星榆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但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更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
是回到了那个充满阴影的过去,还是遇到了血侍?又或者其它的危险?
星榆立刻跟随着银白色的指引出发。
暗红色的雨点不时坠落,今天在路上花了太多时间,天色很快就要完全黑了。
星榆很难形容自己对祈雪的感觉。
那是难以言说的矛盾,就像两股相反的暗流在血液里不断拉扯。
从一开始,矛盾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当祈雪用“不能在外过夜”的谎言来限制她的时候,她就对这种隐形的掌控感到本能的抗拒。
被刻意隐瞒的真相、善意的欺骗,过度的保护,无一不在试图将她拉近,而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执念、依恋和保护欲,究竟有多少是源于真实的感情,又有多少是人工干预的结果?
那个人到底是真实的祈雪,还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的“照顾者”?
星榆习惯于给每个人划定明确的界限,即使是盟友,即使对方愿意分享机密,她也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这是本能的防御和生存的直觉。
但是她对祈雪设下的这条界限却总是模糊不清。
她能轻易预测祈雪的每一个选择,知道祈雪绝不会轻易放弃联系——现在的状况一定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
那个会为她缝补每一件破旧衣服的人,必定是为了某个更重要的原因,才会选择主动斩断这些联系。
无形的控制让星榆感到窒息,可抗拒却不够坚决,想要推开却又不够果断,这种举棋不定的态度让她感到陌生。
或许说不上亲近,却也谈不上厌恶。关系就像是精心编织的牢笼,她看得见每一根线,却始终找不到该从何处下手去解开它。
星榆轻轻叹了口气,快步穿过眼前破败的街道。
想法在脑海中沉浮,最终还是被脚步声压了下去。
随着不断前行,街道上的建筑逐渐稀疏。
宵禁的钟声从身后的城区传来,在荒野中回荡出悠长的韵律。
这里是F1区,整个郊区的最西端,但银白色的指引依然向着更遥远的黑暗延伸。
最后一户贫民的棚屋不知在多久以前就已坍塌腐朽,荒草疯长,风声呜咽,将断壁残垣吞没在永恒的黑暗里。
再往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人类生存的迹象。
零散的金属碎片在黑色的土壤中若隐若现,偶尔能看见一些巨大机械的骨架,深深扎根在地下。
这些前文明的伤疤仿佛来自远古巨兽的遗骸,大多数都已经风化成难以辨认的残骸。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疾风卷起的尘土中带着刺鼻的金属腥气。
正常人会对这片死寂之地本能地感到恐惧。这里就像是世界的尽头,文明与混沌的最终分界线。
可就在这时,一座巨大的灰白色建筑突兀地出现在远方,轮廓在夜色中清晰得近乎刺目。
“……前古纪零件回收再生工厂。”
星榆低声念出它的名字。
那座建筑就这样横亘在荒野中,宣告着自己与这片荒芜格格不入的存在。
与死寂的荒野不同,这里明显仍在运转——高大的烟囱中不时喷吐出暗红色的烟雾,沉闷的机械轰鸣声穿透夜色,在空旷的荒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厂区占地极广,主厂房至少有七八层高,灰白色的外墙上装着明亮的泛光灯。巡逻队伍规律移动,守卫们在厂区外围来回巡视,显然不是一般的安保力量。
祈雪就在这座建筑的地下。
星榆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会。
几个隐蔽的换气口分布在厂区周围。这座工厂的地下空间恐怕比地上还要庞大。
“该走了。”她低声说道。
面具内置的扫描启动,毫米波雷达精准勾勒出每一个生命体的轮廓。【信息读取】的银白色提示与雷达数据重叠,让星榆即便在这片黑暗中也能洞悉一切动向。
黑色液滴悬浮在她的体表。
【这是规则本身的排斥。】清扫者解释,【在人类的领地内,我们无法违背禁制,进入人类的界域。】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住宅保护法则”?
星榆避开了巡逻队伍的视线,和扫视的监控探头,试着切换了一下原型,触碰这所工厂的墙壁。
悄然接近建筑,星榆切换到原型试探性地触碰墙壁。无形的力量立即将她推开,就像触碰到了水面的涟漪,既柔和又不容抗拒。
【人类的规则庇护着这里。除非有人目击到我们的存在,我们才被允许打破规则,吞噬观测者。】
星榆没有在意,重新模拟回人类形态,无形的阻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血液中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
【这……不应该是可能的。伪装……不应该能……】
没有回答,她轻巧地钻进最近的换气口。
进入建筑内部后再也没感到那层无形的阻碍。
她沿着通道切换形态迅速滑落,能感受到规律的震动,像是某种大型机械运转的脉搏。
这里的空气有种异常的纯净感。像是被反复过滤净化过,没有她几乎已经习惯的那种淡淡血腥味道。
扫描系统显示前方三十米处有一处垂直向下的管道交叉口,她隐隐能听到一些交谈声。
“3号实验室的数据不太理想,采样显示活性在持续下降,现在诱导基质浓度已经稀释到20%了。”
“再这样递减下去,连基础的神经重构都没法维持。这批c环来的实验体倒是体质不错,Acth和皮质醇水平都达标。”
“体质好有什么用,内环的人神经可塑性太差。体能可以改,再不行就换个新身体,但神经通路定性了再打药也没用。要我说,精力还是应该放在F环上面。”
“听说了没?2号区那个精英工蜂状态也不好。血清活性全面下降,诱导耐受度都跟着掉。注射浓度才升55%,就出现了排异。”
“这么严重?不是说精英的稳定性是最高的吗?”
“得了吧,现在连稳定剂的供给都跟不上。再联系一下,问问新批次什么时候能到。再这样下去,末日来临前怕是连第二阶段都完不成。”
周围的温度逐渐降低,空气中的药剂气味越发刺鼻。
管道在面前突然分成数个岔路,明显是换气系统开始指向了不同的空间。
“……有点麻烦啊。”
星榆的能力只能指示祈雪的大致方向,却无法在这迷宫般的地下空间中为她规划具体路径。
得挨个检查了……
她的目光落在下方忙碌的房间。
这里看起来是实验区。
无影灯的森白光线从上方倾泻而下,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手术区被划分为三个同心圆。最外圈是十余张标准手术台,整齐地摆放着活检钳、组织剪、取样器、骨锯等各项器械。
“98号的增生速度比预期快得多。”医生快步走向隔离室,“骨质增生已经突破第三肋骨,再不处理会压迫到心肺。”
“要准备麻醉了吗?”
“这批次不在麻醉配额内。”医生已经戴上了手套,“反正主要是切骨,痛感数据还要采集。记得把手术过程完整记录,回头给91号和105号的数据做个对比。”
中圈排列着数十张拘束椅,每把椅子上都固定着一个“样本”。
所有人胸前统一佩戴着编号牌,皮肤上密密麻麻地扎满了输液管和监测导线,像是被蛛网缠绕的猎物。
绝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任凭研究员在自己身上取样、注射,而另一些明显是新来的人仍在拼命挣扎。
哀嚎回荡在空旷的室内,但旁边的人连头都没有侧一下。
“461号的数据?”
“我看看……骨骼结构出现不均匀的增厚,关节囊也在发生改变。但是肝脏的反应相当特殊。上次手术切除了三分之一,现在愈合面居然在自发性增生。”
“是吗?这倒是难得。刚来那个血清效果这么好?”
“比标准诱导基质强得多。就是今早的指标不太理想,转氨酶超标三倍,明显排异。脉搏110,血压90\/60,发烧不退。但你注意到了吗?组织活性比任何人工配方都强。”
“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原装货。我看,干脆改一下手术方案吧,这次切除一半剩余肝叶。正好测试修复速度。”
最内圈的玻璃隔间里装着各种组织分析仪、细胞分离机、冷冻切片机,一旁柜中陈列着大大小小的培养皿和取样瓶,浸泡着各色组织。
“257号的组织切片结果怎么样?”
“排异反应过度,多器官功能衰竭……没用了。登记一下,送去焚烧室。”
星榆收回视线。
这样的场景对她来说算不上特别残酷——她见过太多更加血腥的死亡。
但此刻,一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祈雪是不是也曾被这样对待过?
她是不是也曾被束缚在某张冰冷的手术台上,被这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当作精密仪器般拆解、研究?
那个身影与手术台上挣扎的实验体重叠,却让她感到陌生的焦躁。
星榆收回念头,无声地在金属管壁间滑行。
这里的内壁因长年的通风而覆盖着细密的灰尘,偶尔能看见锈迹斑斑的接缝。
……这个地方已经存在很久了。
她循着感受着管道的震动前进——整个地下空间仿佛庞大的活物,管道就是它错综复杂的血管系统。
终于,在一处交叉口,又一处特殊的大型通道,明显是连接下某个更重要的房间。
空气中的腥甜味越发刺鼻。
她小心翼翼地从狭窄的通风口向外看去,一整面由六边形玻璃牢房构筑而成的巨大空间展现在星榆眼前,墙上醒目的标识写着“2号蜂房”。
成百上千个六角形玻璃牢笼像一面巨大的蜂巢,每个格子都被惨白的日光灯照亮,玻璃墙映出里面蜷缩的人影,像未成熟的幼虫般缩在角落。
半透明的软管从天花板蜿蜒而下,穿过玻璃壁,暗红色的血液与同色的药液在管道中交织流动,仿佛整个蜂巢正在通过人造血管不停地吮吸着鲜活生命的养分。
这些实验体……这些人,大多和星榆年龄相仿,有些甚至更小。
放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地方,她们都该被称作“孩子”。但此刻,她们胸前只剩下冰冷的编号牌。
6-12岁组的孩子还保持着人类的本能,在看到穿白大褂的人经过时,会本能地将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
而更年长的12-18组,甚至是最稀少的18-24组像被钉在标本盒中的蝴蝶,一动不动地平躺着。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诉说着无数次的“采样”,只有躯壳还在机械地呼吸。
这里是一个“宿舍”,或者说精心设计的培养系统。
这些被囚禁其中的人,正在被某种力量缓慢地改造着,就像蜂巢里的幼虫,等待着未知的蜕变。
管线不知疲倦地输送着药液,显示屏持续记录着所有微小的生理变化:心跳、血压、脑电波,将一切噩梦都量化成跳动的数据。